第五十七回 续姻缘而盟旧约
断云:
罗女还魂成夙偶,何巡赃污已休冤。
包公案律真奇异,张子依然续旧弦。
话说浙东张忠父与罗仁卿邻居。张家原是宦族而贫难,罗家骤兴而富实。宋仁宗年间,两家同日生产,张家生子名幼谦,罗家生女名惜惜。二人稍长,罗家以惜惜寄学于幼谦家。人常戏谓曰:「同生日者,何不结为夫妇?」张、罗私以为然。密自剪发立誓,同心谐老。两家父母不知也。年十数岁,尚同席读书,尝眉来眼去,情意浃洽。一日,私会合于斋东石榴树下,自后往来无间。次年罗女不复来馆,张子思念前情,虽屡至罗门,争奈庭院深幽,终不能见。张子书一词,名《一剪梅》,自写其怀云:
同年同日又同窗,不似鸾凤,谁似鸾凰。石榴树下事匆忙,为结鸳鸯,拆散鸳鸯。一年不到读书堂,教不思量,怎不思量。朝朝暮暮只烧香,有分成双,只早成双。
过数日,忽惜惜遣婢来看张子,张子甚喜,即折窗前初开梅花一枝,作诗一首云:
昔人一别恨悠悠,犹把梅花寄陇头。
咫尺花开君不见,有人独自对花愁。
题毕,并前词付婢而去。惜惜得之读罢,不胜其情。又明年张子随父寓居越州。越州太守闻其才学,留于斋中肄业,两年方归。罗女闻之,即遣婢送金钱十枚,相思子一粒与张,张收之大喜,语婢云:「欲与娘子一会,不知肯许否?」婢答云:「娘子亦尝念君不忘,昨闻归来,特遣妾将此物与君,正待表后日相见之意,宁不肯许?尚待有机会,良缘还在矣。」张子闻其言甚悦,复书一诗与婢,归达惜惜,其诗云:
一朝不见似三秋,真个三秋愁不愁。
金钱难买樽前笑,一粒相思死不休。
张子自得罗女所赠金钱,尝掷以为戏,其母见而问之。张子不隐,告母得之于罗女。母觉其意。次日,遣妪问婚。罗父母嫌其家贫不许,谓里妪云:「归见张母需云:若令郎及第做官则可。」里妪领诺,回报于张家母,知事不谐,遂寝其议。明年张子又随父同越州太守候差于京,两下音问遂绝。待数年方归,而罗女已受富室辛氏之聘矣。张子闻之大恨,若有所失,因作词,名《长相思》云:
天有神,地有神,海誓山盟字字真,如今墨尚新。过一春,又一春,不解金钱变作银,如何忘却人。
次日,张见里妪恳告其情。里妪怜之,密送此词与罗女道知。罗女见词,含悲谓里妪云:「今虽受聘,乃父母意。但得君来一会,宁与君俱死,永不愿与他人俱生也。归见张生,当以妾言达之。」里妪辞归告张以罗女之情,张子怏怏而已。数日,张子正倚栏看花,若有所思,适罗女遣婢来约张云:「娘子花园后墙有山茶数株,可以攀援及墙,有竹梯置墙外以度,今夜令君子于此等候,娘子要见君一面矣。」张子听罢,欢然答婢云:「娘子的有此意,谨当赴约。」婢去后,至中夜,张子墙外独立,伺候三日而失期。张怀恨甚至,而赋诗云:
山茶花树隔东风,何啻云山万万重?
销金帐暖贪春梦,人在月明风露中。
次日,复遣里妪递去,女言:「三夕不寐,无间可乘,非妾失信也。」约以今夕,烛灯后为期,令张君速来。」里妪回达于张。是夜至期,张径往候之。果有竹梯在墙,遂登墙缘树而下,女延入室,登阁两叙前情,极其缱绻。遂订后期,以楼西明三灯为约,遇止一灯,不可候也。张如约,自后或一二夕,或三四夕,尝会于罗女阁中。知其事者,惟侍妾一人而已。月余父有湖北之行,欲携张同往。张乘夜见罗女道知,二人相对泣下。女赠金帛甚厚,且曰:「幸未即嫁,则君此归尚有会期。否则君其索我于井中,结来世姻矣!」张慰久之而别。次年,张有赴试之期,先归乡里候考,罗女亦拟是冬出嫁。闻张归,即遣婢约以今日相会,且书《卜算子》词一阕以达,书云:
幸得那人归,怎使教来也。一日相思十二辰,真是情难舍。本是好姻缘,又怕姻缘假。若是教随别个人,相见黄泉下。
张得婢所言,如约而往。及见,女喜且怨曰:「幸有会期,子若迟之,则姻缘非所望矣。」张怆然答云:「使天若从吾二人之意,当时深盟,宁敢忘哉。」罗女云:「从今当与君极欢,虽死无恨。君少年才俊,前程未可量也。妾不敢以世俗儿女态,邀君俱死也。」相对泣下久之。张续和其《卜算子》云:
去是不由人,归怎由人也?罗带同心结百年,底事教拼舍。心是十分真情,没些儿假,若是归迟打越期,甘受三千下。
更深人静,二人解衣就寝,枕上叙欢,不让刘阮之天台也。自是无夜不往。半月余,罗氏父母颇有所觉,密候捉了张子。罗女闻知,遂投井而死。及父母寻究得知,将一日矣,救之不及。深恨于张,将张执送有司,告以谋杀其女。
是时,浙东安抚何某极赃污,而辛氏有巨赀,重行贿赂,上下买嘱,务令问张以谋杀之情。何安抚根勘数日,张不肯招,已遭严刑,体无完肤,用长枷监系于狱中。张母遣信报其父。父恳湖北帅关节,安抚亦不能解,竟坐死罪,惟待冬月处决。辛氏谓张必不能出矣。忽包公案行浙东,于西街经过,忽旋风骤起,绕定马首不散。拯疑怪异,遣牌军薛霸随风探视,那阵风却至罗宅东廊而止,薛霸回复于拯。拯拘罗仁卿问之。仁卿答云:「东厢无别缘故,只因小女日前投井身死,殡殓于此。」拯忖道:「想尔女死得不明。」发遣去后,是夜,秉烛坐于东厅,两边军牌齐齐听候。正是:
日里贤侯明万里,夜间断事活阎王。
初更已尽,忽见一女子,有十八九年纪,伏于阶下,号哭不止。左右见之,各道:「此又是冤愆来告状矣。」拯问:「汝谁家之女,有甚不明,从实说来。」罗女云:「妾乃仁卿之女惜惜,不合私约张家子幼谦为妻。父母厌贫慕富,将妾许适辛氏。妾饮恨投井身死。父以谋害情诬于张,辛氏有钱重贿权官成狱,按拟张君罪决矣。阴君怜妾阳数未尽,且与张子夙缘还在,近嘱茅山董真人有丸丹,能还妾之魂魄。特来诉明,乞怜作主。」言讫,化风而去。拯听罢,退入寝室。
次日,开衙先究是事,调取张案卷审实,供招与罗女所诉相同,当堂去了长枷。心生一计,差人拘得罗仁卿来问云:「汝女死去几时?」仁卿答云:「有一月矣。」拯云:「被人所谋,当验有伤。」即着人开棺取验,视罗女面色如生,一些不改。拯云:「且待成此一段姻缘,然后判断。」径差公牌往茅山,请董真人来到。拯以其情道知。真人云:「才一月,可以救矣。」即取丸丹调汤灌之,一服时罗女醒来,父母皆喜。真人辞归。拯取一干人再问,且诘仁卿云:「尔女曾受辛氏之聘,愿嫁之乎?」仁卿道:「自那日女儿身死,聘财即退还去了。」拯云:「今许适张家否?」仁卿道:「我之初心,亦曾许嫁,只待得官,方许成亲。不料吾女坚愿随之,惹此奇祸。今幸复生,岂得不嫁之乎?」拯笑道:「若此之故,告人谋死,自得何罪?」仁卿叩首服罪。拯遂判罗惜惜与张幼谦为婚,辛氏问以买嘱之罪,罚钞五百缗入库,具疏劾奏何巡抚赃污。一日仁宗旨下,黜罢何巡抚之职。是时,浙东以包公为张罗了此一段姻缘,甚播扬之。明年张登科,仕至于卒,夫妇偕老焉。此与纪闻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