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无量快乐

沈从文高小毕业后,家境衰败,为谋出路,当兵离家。

鲁迅一八九八年离开绍兴,入南京江南水师学堂时十七岁,比一九一七年离开凤凰时的沈从文大两岁,对于生活上的这一变化,鲁迅后来写下了一段有名的话:“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地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19]

沈从文写离家,情绪、心境十分不同。当母亲和人谈及让儿子去当兵的事情时,他正好泡在河水里,第二天就背了个小包袱上路了。“离开了家中的亲人,向什么地方去,到那地方去又做些什么,将来便有些什么希望,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还只是十四岁稍多点一个孩子,这分年龄似乎还不许可我注意到与家中人分离的痛苦。我又那么欢喜看一切新奇东西,听一切新奇声响,且那么渴慕自由,所以初初离开本乡时,深觉得无量快乐。”[20]一个即将展开的新世界和对宽阔自由生活的憧憬,唤起的会是一个少年的“无量快乐”!

其实一个小兵动荡不安的军中生活充满了艰难和辛酸,但对那颗不知餍足地渴求新鲜养分来滋育和扩充的心灵来说,他的注意力多被自然与人事的现象及其体会占去了。“各种生活营养到我这个魂灵,使它触着任何一方面时皆若有一闪光焰。”“凭一种无挂无碍到处为生的感情,接近了自然的秘密。我爬上一个山,傍近一条河,躺到那无人处去默想,漫无涯涘去作梦,所接近的世界,似乎皆更是一个结实的世界。”[21]“那地方既有小河,我当然也欢喜到那河边去,独自坐在河岸高崖上,看船只上滩。那些船夫背了纤绳,身体贴在河滩石头上,那点颜色,那种声音,那派神气,总使我心跳。那光景实在美丽动人,永远使人同时得到快乐和忧愁。当那些船夫把船拉上滩后,各人伏身到河边去喝一口长流水,站起来再坐到一块石头上,把手拭去肩背各处的汗水时,照例总很厉害的感动我。”这些经验、体会、感动,不会浪费,一点一滴都融进了一个成长着的生命里面,就连换防路上过了些用木头编成的渡筏,“那些渡筏的印象,十年后还在我的记忆里,极其鲜明占据了一个位置”。[22]《从文自传》校改的时候,沈从文特意在说到茶峒的渡筏后加了一句:“《边城》即由此写成。”[23]

有意思的是,同一段经历,在后来的不同时期、不同情境中回想起来,感受会很不一样,或者说,感受的侧重点很不一样。在一九八〇年的自传《附记》里,沈从文就说,读这部自传,“部分读者可能但觉得‘别具一格,离奇有趣’。只有少数相知亲友,才能体会到近于出入地狱的沉重和辛酸”。又说自己在湘西的经历是“二十年噩梦般的恐怖黑暗生活”。[24]而在一九四九年写的《一个人的自白》里,沈从文写了一段与鲁迅的感慨可说是同出一辙的话:“有谁在旧军阀时代,未成年时由衰落过的旧家庭,转入到一个陌生杂牌部队,作过五年以上的小护兵司书的没有?若你们中有那么一个人,会说得出生活起始,将包含多少酸辛。这也是人生?就是人生。我就充分经验过这种人生。这里头包含了一片无从提及的痛苦现实。你们女人中有作过小丫头童养媳的没有?作过小商店的学徒,必须侍候许多人烟茶,并将一切小过失推置于她身上承担的职务没有?若有那么一个人,也会说得出相似不同痛苦生活经验。”但他接下去说:“否定因之在我生命中生长。我的生命并没有对困辱屈服。我总要想方法抵抗,不受这个传统力量和环境征服或压倒。‘旧家世’固然容易使一个纨绔子堕落,却帮助了我个人在困难绝望中挣扎。一面随环境流转,一面从学习上找新机会。”[25]

重要的是有了这个“否定”,把困苦屈辱逆转成生命中正面、积极、肯定的力量和追求。


四、看杀人六、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