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恢复,新生
沈从文最终从“疯狂”中恢复了过来。恢复过来,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就此加入“群”中,加入时代潮流中,顺势而动,与众浮沉?简单点说,是不是一个具有清醒的自我意识的“狂人”,当他不再“狂”了,就变成了一个泯灭了自我的庸众中的一员?
说到“狂人”,我们不妨回头看看鲁迅的《狂人日记》,以及对《狂人日记》的解释。小说前面的文言小序,说“狂人”“所患盖‘迫害狂’之类”,“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210]病好以后,就到一个地方去做小官了。对此有一个比较为大家认可的解释,就是狂人的反抗失败后,他又回到了他反抗的社会结构中,为这个社会体制所同化。如果这个解释是正确的,那就意味着,狂人的“疯狂”是毫无意义的,对社会而言,他的反抗没有作用,完全失败了;对于他自己来说,除了生了一场“病”,也是什么也没有改变,又恢复到正常。这样来看,狂人的“疯狂”其实是白费了。
狂人其实是“超人”式的“精神界之战士”,他的觉醒是从身在其中的世界中脱离出来,独自觉醒;然而,这是一种“尚未经过将自身客体化的‘觉醒’”,处于脱离现实世界的状态,因而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了自己的位置,也就无从担负起变革现实世界的责任。因此需要获得再一次觉醒,回到社会中来。日本著名的中国现代文学学者伊藤虎丸针对鲁迅的狂人形象论述道:“获得某些思想和精神,从已往自己身在其中不曾疑惑的精神世界中独立出来,可以说是容易的。比较困难的是,从‘独自觉醒’的骄傲、优越感(常常伴随着自卑感)中被拯救出来,回到这个世界的日常生活中(即成为对世界负有真正自由责任的主体),以不倦的继续战斗的‘物力论’精神,坚持下去,直到生命终了之日为止——这是比较困难的。”因此,“以‘觉醒狂人’的眼光彻底暴露黑暗社会的《狂人日记》这一篇小说,如果从反面看的话,那是一个患被迫害狂的男人被治疗痊愈的过程,也必须看作是作者脱离青年时代,并且获得新的自我的记录”。[211]从鲁迅个人的精神发展来说,通过《狂人日记》,鲁迅为早年所形成的类似于安特来夫式的封闭的孤独的内面世界,打开了一扇向现实和环境开放的门,因而从此获得的新的自我,就是与环境共生的自我。
对现代主义持有强烈批评意识同时又表现出非凡洞见的文学理论家卢卡契,在《现代主义的意识形态》中考察到,病态心理的意义是所有现代主义文学的中心问题,重要的现代主义作家穆齐尔关于他的小说《没有个性的人》的主人公说过这样的话:“我们面对一个简单的选择:一个人或是随波逐流(入境随俗),或是变成一个神经病人。”卢卡契指出,取决于社会和历史条件的不同,每个时期都给病态心理加上新的重点、不同的意义和艺术功能,如果说自然主义对病态心理的兴趣来自美学需要,企图以此逃避日常生活的沉闷和枯燥的话,穆齐尔的话则表明,病态或精神失常已经成了反对社会现实的一种道义上的抗议。鲁迅的狂人也正是以他的狂对他所置身的历史和时代宣战的。然而,卢卡契敏锐地发现:“对于穆齐尔和许多其他现代主义作家来说,病态心理成了他们艺术意图的目标及最终目的。但是在他们的意图深处带着一个固有的双重困难,它来自内在的意识形态。首先缺乏明确性。这种由于转入病态心理而表现出来的抗议,只是抽象的姿态;它对现实的否定只是一般的和概括的,没有具体的批判。这一姿态决不会导致任何成效,只是逃遁到空空荡荡的世界里去。”狂人的失败也正可作如是观。卢卡契接着指出:“在穆齐尔的作品中,作为新类型的意识形态基础的东西——遁入神经失常作为对社会罪恶的反抗——在其他现代主义作家作品中,成为不可变更的人类处境。”[212]就是在这里,鲁迅与卢卡契批判地概括的某种现代主义类型分道扬镳了,他没有让他的狂人坚持他的狂并以此作为空泛的批判之所——在另一个意义上也正是逃避现实之所,而是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他的失败,并且进一步从狂中走出来,走进复杂的现实中,从而与他置身的环境恢复有机的联系。回到现实中,然后才能展开可能产生成效的现实行为。鲁迅轻描淡写地交代的狂人的痊愈,不可不谓是意义重大的新生。
沈从文的恢复,也正是意义重大的新生。恢复不仅仅是恢复了现实生活的一般“理性”,变得“正常”;而且更是从毁灭中重新凝聚起一个新的自我,这个新生的自我能够在新的复杂现实中找到自己的独特位置,进而重新确立安身立命的事业。从表面上看,这个新生的自我与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不像“疯狂”时期那么决绝和激烈了,其实却是更深地切入了现实中,不像“疯狂”时期,处在虽然对立然而却是脱离的状态。
这个新生的自我是从精神的崩毁中痛苦地诞生的,唯其经历了崩毁,他的诞生才越发痛苦,而一旦诞生和确立起来,就将是难以动摇的。“它分解了我又重铸我,/已得到一个完全新生!”[213]这样的诗句,不是空话。沈从文的后半生,可为新生证实。他在这个后半生,在极为艰难的条件下从事中国古代物质文化史研究,绝不是明哲保身的庸俗哲学所理解的人生取舍,这种哲学,看不到极端痛苦的精神崩毁,看不到从崩毁中极端艰难的新生,当然更看不到这个新生自我平凡朴素外表下的生命的安定、丰富和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