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在素朴自然景物下衬托简单信仰蕴蓄了多少抒情诗气分”
《长河》的最后一章,是《社戏》。美国学者金介甫(Jeffrey Kinkley)认为,《长河》“有些篇章并没有把小说情节展开,特别是最后一章写得相当轻松,显然是硬凑的一节,把故事匆匆结束,免得别人说他对自己的民族过于悲观”。[122]这个说法,恐怕是有些隔膜的。
按照往年成例,秋收时节,请戏班子来唱戏,既是酬神,向神还愿许愿,也是民众娱乐热闹的节日。人神和悦,既是庄严的,虔诚的,也是活泼的,快乐的。乡村生活的完整性,乡民物质生活精神生活的健康循环,是有赖于社戏这一类的形式来维持的。
在一九三六年,萝卜溪,社戏是不是还要照常举行呢?省里向上调兵开拔的事情已经传遍吕家坪,向下游去的船得要担当风险。“时局不好,集众唱戏是不是影响治安?”连这样的问题都出来了。滕长顺约集本村人商量:“这事既是大家有分,所以要大家商量决定。末了依照多数主张,班子既然接来了,酬神戏还是在伏波宫前空坪中举行。”[123]这一笔,自然而起自然而落,不见波澜,却是实在好,好在并不刻意地透露出,这个地方的民众在危机四伏的情境中,照常生活的能力,照常庄严虔敬和活泼快乐的能力。商会会长拿定主意照原来计划装了五船货物向下游放去,滕长顺也要放两船橘子到下河去卖,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实际事物的打算安排里见出精神来。
事情做起来却又不是那么单纯简单。时代不同,环境不同,社戏的安排就掺杂进些另外的因素。“由本村出名,具全红帖子请了吕家坪的商会会长,和其他庄口上的有名人物,并保安队长,排长,师爷,税局主任,督察,等等,到时前来看戏。还每天特别备办两桌四盘四碗酒席,款待这些人物。又另外请队长派一班保安队士兵,来维持场上秩序,每天折缴二十块茶钱。”[124]人神和悦,也要顾忌这块地头上各种各样的力量。
我们不禁联想到鲁迅写的《社戏》。在一九二二年,鲁迅倒数上去二十年,只在北京的戏园里看过两回中国戏,得到的都是非常不愉快的经验。为什么不愉快以至于每次都不等到结束就挤出来呢?一是戏本身“冬冬”“喤喤”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耳朵眼睛受不了,头昏脑眩;二是戏台下拥挤不堪,甚至于连立足也难,“不适于生存”。可是,中国戏如果不是在剧场,“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的看起来,也自有他的风致”。[125]作为对比,他回忆十一二岁时候在家乡看的社戏。在回忆里,少年的经验是那么纯净,家乡的社戏是此后再也没有看到过的最好的戏。鲁迅写和小伙伴撑船去看戏,写看戏时的感受,写看戏回来路上的情景,文字简直可以说是纤尘不染,一如孩童之心那样清澈透明。
鲁迅这样写,是把这样的少年经验,包括经验中的家乡社戏,当成了与他后来进入社会跌打滚爬的人生经历,及其所处的纷繁复杂的社会情境,相比照的东西;而且在有意无意间,这样的经验和记忆,具有对个人的现实创伤进行精神抚慰和疗治的功效。
沈从文是在切身的现实情境中写社戏,就要把现实的不纯净因素写进来。所以他写戏外的人事和社会情形,具体而复杂。他写到夭夭看戏时感受到保安队长眼光的压迫,于是就到河边去看船,和哥哥说话;哥哥三黑子正对汤汤流水,想起家里被欺压讹诈的事,火气上心。三黑子远远听见伏波宫前锣鼓声,说:“菩萨保佑今年过一个太平年,不要出事情就好,夭夭,你看爹爹这场戏,忙得饭也不能吃,不知他许下有什么愿心!”夭夭依随老水手烟杆所指,望见红紫色的远山野烧,说:“好看的都应当长远存在。”老水手有所感触,叹了一口气:“夭夭,依我看,好看的总不会长久。”[126]
但是,就是在这样的现实情境中,沈从文依然写出了社戏带来的庄严与热闹,虔诚和快乐。本村和附近村子的人,都换了浆洗过的新衣服,妇女多戴上满头新洗过的首饰,来一面看戏一面掏钱买各种零食吃;还有人带了香烛纸张顺便敬神还愿。第一天开锣时,首事人磕头焚香,祭杀白羊和雄鸡。第一出戏象征吉祥,对神示敬,对人颂祷;第二出戏与劝忠敬孝有关。到了下午,戏文才趋热闹活泼,村民沉酣其中。
特别是,演戏和看戏,都是在宽阔的环境里,在大的自然空间中,而不是在一个狭小局限的人为空间里,这样也就特别能够感受得到,“在素朴自然景物下衬托简单信仰蕴蓄了多少抒情诗气分”。[127]沈从文写戏收锣时的情景,与鲁迅《社戏》里船行水上的文字,真可谓异曲同工:
收锣时已天近黄昏,天上一片霞,照得人特别好看。自作风流的船家子,保安队兵士,都装作有意无心,各在渡船口岔路边逗留不前,等待看看那些穿花围裙扛板凳回家的年青妇女。一切人影子都在地平线上被斜阳拉得长长的,脸庞被夕照炙得红红的。到处是笑语嘈杂,为前一时戏文中的打趣处引起调谑和争论。过吕家坪去的渡头,尤其热闹,人多齐集在那里候船过渡,虽临时加了两只船,还不够用。方头平底大渡船,装满了从戏场回家的人,慢慢在平静河水中移动,两岸小山都成一片紫色,天上云影也逐渐在由黄而变红,由红而变紫,太空无云处但见一片深青,秋天来特有的澄清。在淡青色天末,一颗长庚星白金似的放着煜煜光亮,慢慢的向上升起。远山野烧,因逼近薄暮,背景既转成深蓝色,已由一片白烟变成点点红火。……一切光景无不神奇而动人。[128]
鲁迅写半夜行船回家,光景的“神奇而动人”,不相上下:
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
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后了,船行也并不慢,但周围的黑暗只是浓,可知已经到了深夜。他们一面议论着戏子,或骂,或笑,一面加紧的摇船。这一次船头的激水声更其响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条大白鱼背着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连夜里的几个老渔父,也停了艇子喝采起来。[129]
沈从文还特意强调了人与“光景”的未分离性,他紧接着“一切光景无不神奇而动人”的赞叹之后,又说:
可是,人人都融合在这种光景中,带点快乐和疲倦的心情,等待还家。无一个人能远离这个社会的快乐和疲倦,声音与颜色,来领会赞赏这耳目官觉所感受的新奇。[130]
不过,这种未分离的状态,迟早会被破坏。
这个小小地方的朴素的欢乐,自然衬托下的抒情诗气氛,其实正处在大的灾难的包围之中,除了接连不断的地方性动乱,前头还有即将全面爆发的抗日战争,整个国家民族的大劫已经是步步紧逼上来了。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在大灾难的背景上写酬神娱己的社戏,写与日常生活紧密关联的欢乐、虔敬和抒情诗气氛,显示出沈从文笔力的非凡强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