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常”与“变”,生活的完整性与“迷信”及习俗
小说写的是辰河中部吕家坪水码头及其附近小村萝卜溪的人与事,时间是一九三六年秋天。从二十世纪初到这个时间,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动辐射到这偏僻之地,居住在湘西辰河两岸的人的哀乐和悲欢,就和一个更大世界的变动联系在一起,不可能是封闭的时间和空间里的哀乐和悲欢了。从《边城》这个自足世界的时间和空间,到《长河》风吹草动都与外界息息相关的时间和空间,其性质已经显示出非常不同的特征。
第一章《人与地》,就是写三十年来沿河居民生活世界发生变化的大略情形。这里盛产橘柚,陌生人路过橘园,若要买,得到的回答一定是不卖。“入境问俗”,“不卖”和“不许吃”却是两回事,你尽管摘来吃好了:“乡亲,我这橘子卖可不卖,你要吃,尽管吃好了。这水泡泡的东西,你一个人能吃多少?十个八个算什么?你歇歇憩再赶路,天气老早咧。”这样的开篇,先写仲夏橘子开花香馥醉人,九月橘子成熟,随处堆积,如一堆堆火焰;再写让路人管饱吃橘子却不收分文,如此笔致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以为沈从文又在写他拿手的美丽的自然和淳朴的民风,像《边城》里,过渡人如果抓一把铜钱掷到船板上,老船夫照例一一拾起,追着塞回那人手里。不过这一次,沈从文却想在淳朴的风俗之外,关注另外的问题。所以他紧接着就写,“到把橘子吃饱时,自然同时也明白了‘只许吃不肯卖’的另外一个理由。”原来是橘子太多,不值钱,不好卖。“出橘子地方反买不出橘子,实在说原来是卖不出橘子。有时出产太多,沿河发生了战事,装运不便,又不会用它酿酒,较小不中吃,连小码头都运不去,摘下树后成堆的听它烂掉,也极平常。”[97]战乱影响了橘子的外运,这是显而易见的。
还有不那么显而易见的,小说的叙述却非常明确:“大城市里的中产阶级,受了点新教育,都知道橘子对小孩子发育极有补益,因此橘子成为必需品和奢侈品。四两重一枚的橘子,必花一二毛钱方可得到。而且所吃的居多还是远远的从太平洋彼岸美国运来的。中国教科书或别的什么研究报告书,照例就不大提起过中国南几省,有多少地方,出产橘子,品质颜色都很好,远胜过外国橘子园标准出品。专家和商人既都不大把它放在眼里,因此当地橘子的价值,便仅仅比萝卜南瓜稍贵一些。”[98]
有人或者不以为然,认为叙述中出现这样的话,不过是沈从文这个“乡下人”在城乡对比和城乡对立的情绪中发发牢骚,泄泄怨气。其实不是这么简单。首先,这不是情绪性的;还有,与其说他要表达的是城乡“对比”和“对立”,还不如说他要说的是城和乡之间的紧密关联,是辰河两岸这个偏僻的小地方和大都市、和整个中国的紧密关联。这种关联,即使仅仅表现在可见的物品买卖和价格上,也牵扯到经济、文化和政治等各个方面的影响和作用。沈从文的立场,粗略看起来好像是地方性的,乡土性的,但他不仅是在整个民族国家的广阔视野里看待和思考地方性、乡土性的问题,而且他对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想象,并不与对地方性、乡土性问题的倾心关注相对立,相反,他企望能够在矛盾纠结中清理出内在的一致性。从抗战以来到差不多整个四十年代,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一直盘踞在他的思想中。
接着写这地方的人事。从屈原放逐到此写出《橘颂》两千年来,虽然多少有些改变,却依然不过是随着季节轮换生老病死,一半人在地面上生根,一半人在水面上流转。但是这些年,情形却出现了不一样的变化。这个变化,概而言之,是“现代”来了。“现代”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方的呢?从人来看,譬如说,谁家的孩子上进,读书好,考入省立师范学堂,“待到暑假中,儿子穿了白色制服,带了一网篮书报,回到乡下来时,一家大小必对之充满敬畏之忱。母亲每天必为儿子煮两个荷包蛋当早点,培补元气,父亲在儿子面前,话也不敢乱说”。[99]这是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现象,受了一点“现代”教育的儿子,使古老中国的父亲天经地义的“权威”一下子丧失了,反而“敬畏”起有了一点“现代文化资本”的儿子来。这个现象不是偶然的和个别的,在二十世纪中国总体的“现代”进程中,“现代文化资本”令人生畏起敬的优越性,时时处处可以找到佐证。时光进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出现了一个从他的诗篇里能够感受到四季轮转、风吹的方向和麦子的成长的优秀诗人海子,广大贫瘠的乡村找到了它的歌手;可是,你也许想象不到,“据说在家里,他的农民父亲甚至有点儿不敢跟他说话,因为他是一位大学教师”。[100]“现代”的权威,从三十年代的湘西到八十年代的安徽,并没有根本的改变。而儿子呢,“儿子自以为已受新教育,对家中一切自然都不大看得上眼,认为腐败琐碎,在老人面前常常作‘得了够了’摇头神气。……到后在本校或县里作了小学教员,升了校长,或又作了教育局的科员,县党部委员,收入虽不比一个舵手高多少,可是有了‘斯文’身份,而兼点‘官’气”,一来二去,就成了“当地名人”了。既成名人,“思想又新,当然就要‘革命’”。[101]“革命”不出两个公式:一是与有“思想”,又“摩登”,懂“爱情”的新女性发生恋爱或婚姻,是谓家庭革命;二是回乡来要改造社会,于是作代表,办学会,印报纸,发议论……到后梦想的“大时代”终于到来,却压力过猛,末了不出两途,或逃亡,或被杀。
沈从文特别注意到妇女的生活情形。本地女孩子的情感教育,不外是听老年人说《二度梅》《天雨花》等才子佳人弹词故事,七仙女下凡尘等神话传说,二八月唱土地戏谢神还愿,戏文中又多的是烈士佳人故事;下河洗菜淘米,上山砍柴打草,容易受年青野孩子歌声引诱。幻想虽多,多数人还是本本分分嫁人过日子。出了不合规矩的事,性格强的,就会像《边城》里翠翠母亲那样自杀;不幸遇到亲族中有人辈分大,势力强,读了几本“子曰”,道德感和虐待狂不可分开,就会纠集人捆了女子去“沉潭”。但这里大多数人不读“子曰”,也就不过问这种事。现在女子中也有了读书人,到省里女子师范或私立中学读了几年书,回家不久必和长辈谈判,说是爱情神圣,家中不能包办终身大事,“生活出路是到县里的小学校去做教员,婚姻出路是嫁给在京沪私立大学读过两年书的公务员,或县党部委员,学校同事”。还有“抱独身主义”的,照例吃家里,用家里;再求上进进了什么大学与同学恋爱同居生孩子的,除却跟家中要钱,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其中自然也有书读得好,又有思想,又有幻想,十八年左右向江西跑去,终于失了踪的,这种人照例对乡下那个多数是并无意义的,不曾发生何等影响的。”“现代”的女子教育在这个地方可见的事实,大致如此。[102]
“现代”是什么?“现代”到底怎么样?此类问题,对于许多知识分子来说,也许首先是理论问题、理念问题、观念问题,再是从理论、理念、观念到实践的问题;沈从文“乡下人”的思路却不同,对他来说,实际的耳闻、目睹、身受的“亲证”,具体的现象和确实的状况,比抽象空洞的理论、理念、观念重要得多,更准确地说,后者必须在与现实具体情境的摩擦中,产生出经得起检验的有效性。由此而进入观察和辨识,沈从文得到的是非常沉痛的经验。他在《题记》里说:“‘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体的东西,不过是点缀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输入,上等纸烟和各样罐头,在各阶层间作广泛的消费。抽象的东西,竟只有流行政治中的公文八股和交际世故。大家都仿佛用个谦虚而诚恳的态度来接受一切,来学习一切,能学习能接受的终不外如彼或如此。”时髦青年也好,普通学生也好,“共同对现状表示不满,可是国家社会问题何在,进步的实现必需如何努力,照例全不明白”。所能做的,不过是“挥霍家中前一辈的积蓄,享受现实,并用‘时代轮子’‘帝国主义’一类空洞字句,写点现实论文和诗歌,情书或家信”。少数“想要好好的努力奋斗一番的,也只是就学校读书时所得到的简单文化概念,以为世界上除了‘政治’,再无别的事。……个人出路和国家幻想都完全寄托在一种依附性的打算中,结果到社会里一滚,自然就消失了”。[103]
高蹈的对于“现代”理论的依附性,对于“简单文化概念”的依附性,或者是世俗的对于“政治”的依附性,都无从与现实经验和个人内心发生深切的关系,因其依附性,不可靠是必然的。这让人联想到鲁迅早年的“伪士当去”论。写于一九〇八年的《破恶声论》对引进的、流行的新理论进行了相当严厉的指斥,而与此相对,置于全篇之首的“本根剥丧,神气旁皇,……”一句,显明地揭示出鲁迅思想关注的重心:“本根”,民族、国家的“本根”,和个人的“本根”。在这篇未完的论文中,有许多抵抗时俗的惊人之见,伊藤虎丸特别提出其中“伪士当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104]这句话来讨论。经过多年的困惑和思考,这位日本著名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认为:“鲁迅所说的‘伪士’,(1)其议论基于科学、进化论等新的思想,是正确的;(2)但其精神态度却如‘万喙同鸣’,不是出于自己真实的内心,唯顺大势而发声;(3)同时,是如‘掩诸色以晦暗’,企图扼杀他人的自我、个性的‘无信仰的知识人’。也就是,‘伪士’之所以‘伪’,是其所言正确(且新颖),但其正确性其实依据于多数或外来权威而非依据自己或民族的内心。”[105]用沈从文的话来说,那就是这种正确性和权威是建立在依附性的基础上的。
沈从文和鲁迅是两个非常不同的作家,但是,在他们之间,在他们的文学的深处,却能够发现埋藏着某些重要的甚至是根本的一致性。如果我们能够重视青年鲁迅提出的“白心”的概念,那么几乎就可以说,沈从文正是一个保持和维护着“白心”思想和感受的作家。仅就“伪士当去,迷信可存”这句话所涵盖的内容而言,被“正信”所拒斥而鲁迅认为“可存”的“迷信”,其中包含着与精神“本根”相联系的“白心”;而这一点,在《长河》第一章的末尾,就有生动、亲切、自然的描述:
当地大多数女子有在体力与情感两方面,都可称为健康淳良的农家妇,需要的不是认识几百字来讨论妇女问题,倒是与日常生活有关系的常识和信仰,如种牛痘,治疟疾,以及与家事有关收成有关的种种。对于儿女的寿夭,尚完全付之于自然淘汰。对于橘柚,虽从经验上已知接枝选种,情感上却还相信每在岁暮年末,用糖汁灌溉橘树根株,一面用童男童女在树下问答“甜了吗?”“甜了!”下年结果即可望味道转甜。一切生活都混合经验与迷信,因此单独凭经验可望得到的进步,无迷信搀杂其间,便不容易接受。但同类迷信,在这种农家妇女也有一点好处,即是把生活装点得不十分枯燥,青春期女性神经病即较少。不论他们过的日子如何平凡而单纯,在生命中依然有一种幻异情感,或凭传说故事,引导到一个美丽而温柔仙境里去,或信天委命,来抵抗这种不幸。迷信另外一种形式,表现于行为,如敬神演戏,朝山拜佛,对于大多数女子,更可排泄她们蕴蓄被压抑的情感,转换一年到头的疲劳,尤其见得重要而必需。[106]
如果把这其中的“迷信”铲除,他们生活的完整性就必然遭到严重破坏,他们的情感、信仰和精神就会失去正常循环的流通渠道,他们的日常起居、生产劳动和生命状态就会变得“枯燥”,从而引发种种问题。
生活的完整性是人类在漫长的历史中建立起来的,保持和维护生活的完整性是人类生活的基本意识和行为,就是在因此而生的一些仪式、礼俗、风尚当中,也自有一份与久远历史相联、与现实生活相关的庄严。《长河》第三章写到橘子园主人滕长顺一家的生活,叙述得耐心细致,一年从头到尾,什么时节怎么过,一一道来,娓娓而谈:
这一家人都俨然无宗教信仰,但观音生日,财神生日,药王生日,以及一切传说中的神佛生日,却从俗敬香或吃斋,出份子给当地办会首事人。一切附予农村社会的节会与禁忌,都遵守奉行,十分虔敬。正月里出行,必翻阅通书,选个良辰吉日。惊蛰节,必从俗做荞粑吃。寒食清明必上坟,煮腊肉社饭到野外去聚餐。端午必包裹粽子,门户上悬一束蒲艾,于五月五日午时造五毒八宝膏药,配六一散痧药,预备大六月天送人。全家喝过雄黄酒后,便换好了新衣服,上吕家坪去看赛船,为村中那条船呐喊助威。六月尝新,必吃鲤鱼,茄子,和田地里新得包谷新米。收获期必为长年帮工酿一大缸江米酒,好在工作之余,淘凉水解渴。七月中元节,作佛事有盂兰盆会,必为亡人祖宗远亲近戚焚烧纸钱,女孩儿家为此事将有好一阵忙,大家兴致很好的封包,用锡箔折金银锞子,俟黄昏时方抬到河岸边去焚化。且作荷花灯放到河中漂去,照亡魂升西天。八月敬月亮,必派人到镇上去买月饼,办节货,一家人团聚赏月。九月重阳登高,必用紫芽姜焖鸭子野餐,秋高气爽,又是一番风味。冬天冬蛰,在门限边用石灰撒成弓形,射杀百虫。腊八日煮腊八粥,做腊八豆……总之凡事从俗,并遵照书上有所办理,毫不苟且,从应有情景中,一家人得到节日的解放欢乐和严肃心境。[107]
从“现代”的眼光来看,就不能够理解为什么要“凡事从俗”;而且这些“繁文缛节”,怎么能够使人从中得到“解放欢乐和严肃心境”,“现代”也不明白。不理解不明白便也罢了,可是“现代”会把这些东西当成“现代”进程的阻碍,所以要改造,要革新,要扫除,要破坏。“现代”的野心,是要占领和覆盖人类生活的全部领域。三十年代湘西的情形,不过是“现代”过程刚刚开始的情形。
说起来,“人与地”的历史,不知要长于“现代”几何,怎么“现代”一来,就那么“权威”、那么“霸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