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认识其他生命,实由美术而起”

沈从文是一九四九年八月由北大国文系转到历史博物馆的。人事关系离开北大后,仍在北大为博物馆专修科兼课,讲授陶瓷史等。一九四八年北大筹备博物馆时,沈从文就全力相助,把个人收藏的许多瓷器、贝叶经等古文物、民间工艺品,以及从云南搜集的全部漆器捐出,并且准备陶瓷史课程,着手编写教学参考书。

沈从文到历史博物馆,从外在的现实环境考虑,当然是“逼上梁山”;但从他自身来说,也不是没有准备、没有条件的。沈从文三十岁写《从文自传》,那个时候他根本不可能预料自己以后人生命运的转折,但他在那个时候就很自然地写出了自己更年轻的时候(二十一岁以前)对于文物的兴趣,这个兴趣甚至有可能比对文学的兴趣产生得更早。或者更准确地说,沈从文当时并不去区分这种兴趣是对文物的兴趣还是对文学的兴趣,对于他来说,那是无需刻意划分开来的“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在“学历史的地方”这一章里,沈从文兴致盎然地回忆起他在统领官身边做小书记的职责:保管整理大量的古书、字画、碑帖、文物,“这份生活实在是我一个转机,使我对于全个历史各时代各方面的光辉,得了一个从容机会去认识,去接近”。[261]讲《从文自传》的时候,我们引过下面这段文字,这里值得再引:“无事可作时,把那些旧画一轴一轴的取出,挂到壁间独自来鉴赏,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这一类书,努力去从文字与形体上认识房中铜器的名称和价值。再去乱翻那些书籍,一部书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时代的人时,便去翻《四库提要》。这就是说我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分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262]

一九四九年二三月,沈从文在极端的精神痛苦中写了两章自传《一个人的自白》和《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后一篇还特意在标题下加了一行字:“一章自传——一点幻想的发展”,手稿首页旁注:“介于这个与自白中应还有八章。”西南漆器是沈从文在抗战爆发后的昆明时期特别注意和大量搜集的,时间上靠后,他写自传,写了开头的一章,然后跳过中间的八章,径直来写他与西南漆器有关的种种,显见在写作的当时,这部分内容活跃于心,竟至于顾不得顺序而前出了。

在这章自传里,他描述和分析了美术、工艺美术与自己的深切关系。他说,“我有一点习惯,从小时养成,即对于音乐和美术的爱好”,“认识我自己生命,是从音乐而来;认识其他生命,实由美术而起”。“看到小银匠捶制银锁银鱼,一面因事流泪,一面用小钢模敲击花纹。看到小木匠和小媳妇作手艺,我发现了工作成果以外工作者的情绪或紧贴,或游离。并明白一件艺术品的制作,除劳动外还有个更多方面的相互依存关系。而尤其重要的,是这些小市民层生产并供给一个较大市民层的工艺美术,色泽与形体,原料及目的,作用和音乐一样,是一种逐渐浸入寂寞生命中,娱乐我并教育我,和我生命发展严密契合分不开的。”[263]

他无从受到严格的美术训练,却发展了爱好和理解,这种爱好和理解“有一点还想特别提出,即爱好的不仅仅是美术,还更爱那个产生动人作品的性格的心,一种真正‘人’的素朴的心”。正因为这种爱好,“到都市上来,工艺美术却扩大了我的眼界,而且爱好与认识,均奠基于综合比较。不仅对制作过程充满兴味,对制作者一颗心,如何融会于作品中,他的勤劳,愿望,热情,以及一点切于实际的打算,全收入我的心胸。一切美术品都包含了那个作者生活挣扎形式,以及心智的尺衡,我理解的也就细而深。为扩大知识范围,到北平来读书用笔,书还不容易断句,笔又呆住于许多不成形观念里无从处分时,北平图书馆(从宣内京师图书馆起始)的美术考古图录,和故宫三殿所有陈列品,于是都成为我真正的教科书。读诵的方法也与人不同,还完全是读那本大书方式,看形态,看发展,并比较看它的常和变,从这三者取得印象,取得知识”。[264]

寓居云南八年,留心到西南文物中一些为历史和现代学人所忽略的东西,其中主要是漆器,由此“对于西南文化某一面,我却有了些由幻想,到假定,终于得证实的问题”。[265]

汪曾祺回忆:“我在昆明当他的学生的时候,他跟我(以及其他人)谈文学的时候,远不如谈陶瓷,谈漆器,谈刺绣的时候多。他不知从哪里买了那么多少数民族的挑花布。沏了几杯茶,大家就跟着他对着这些挑花图案一起赞叹了一个晚上。有一阵,一上街,就到处搜罗缅漆盒子。……昆明的熟人没有人家里没有沈从文送的这种漆盒。有一次他定睛对一个直径一尺的大漆盒看了很久,抚摸着,说:‘这可以做一个《红黑》杂志的封面!’”汪曾祺甚至由沈从文对文物的感情,转而拟想文物对沈从文的感情:“不管怎么说,在通常意义上,沈先生是改了行了,而且已经是无可挽回了。你希望他‘回来’,他只要动一动步,他的那些丝绸铜铁就会叫起来的:‘沈老,沈老,别走,别走,我们要你!’”[266]


二、“他不写,他胡写”,都“完了”四、“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