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对新兴文学的意见

古人说挑灯夜读,不意到这里我还有这种福气。看了会新书,情调和目力可不济事。正好月前在这里糖房外垃圾堆中翻出一本《史记》列传选本,就把它放老式油灯下反复来看,度过这种长夜。[222]

他是先看“新书”的,可是只看了一会儿;如果说是“目力”不济的原因,那看《史记》也应该存在同样的问题,或许那个《史记》选本的排印比“新书”节省“目力”?但他能够在油灯下“反复来看”,以至“度过长夜”,看来还主要是“情调”的原因。

“新书”怎么就“情调”不符呢?这里的“新书”具体是哪一本或哪几本,不能确指;但这一时期沈从文书信中多次谈到的“新书”,指的就是与当时形势结合紧密的土改文学,范围再大一点,是指符合新政权意识形态要求的新兴文学。书信中多次提到的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虽然是一九四三年发表和出版的,但直到五十年代初期的土改中,仍然是“新时代”文学的标高之作。就在五天前(一月二十日),他还在看赵树理一九四六年出版的《李家庄的变迁》。早在路上乘船时,沈从文就给两个儿子写信说:“你们都欢喜赵树理,看爸爸为你们写出更多的李有才吧。”[223]“我一定要为你们用四川土改事写些东西,和《李有才板话》一样的来为人民翻身好好服点务!”[224]但跟妻子说起自己打算写的东西,却和跟孩子说的不一致:“这些乡村故事是旧的,也是新的,事情旧,问题却新。比李有才故事可能复杂而深刻。”[225]“重看看《李家庄的变迁》,叙事朴质,写事好,写人也好,惟过程不大透,……背景略于表现,……是美中不足处。”[226]后来,当他实际接触到农村土改中的人事,他对孩子的口气也变了:他说,现实中的人事“比赵树理写到的活泼生动”,[227]“有许多事且比你从《暴风骤雨》一书中所见到的曲折动人”;[228]甚至说,“你看的土改小说,提起的事都未免太简单了,在这里一个小小村子中的事情,就有许许多多李有才故事,和别的更重要故事”。[229]而对置身在土改现实中,却忽略现实而去看土改小说的人,他更是不以为然:“年青人却以为村中无一可看,赶回住处去看土改小说,看他人写的短篇。”[230]

他所说的“新书”,未必就是指赵树理和周立波的作品;如果是其他的土改作品,他大半就更看不上眼了。那么,这些新兴文学为什么就与他“情调”不济呢?他觉得新兴文学有什么问题呢?

还在去土改途中,船过巫山时,沈从文对两岸自然景观十分动情,他很想能在沿江的小村镇住一段时间,觉得这对他“能用笔极有用”,“因为背景中的雄秀和人事对照,使人事在这个背景中进行,一定会完全成功的。写土改也得要有一个自然背景!”“不知道一切人事的发展,都得有个自然背景相衬,而自然景物也即是作品一部分!”[231]要把大自然的沉静和历史巨变的人事之动结合起来,而在这一点上,即使是赵树理的作品,也不免“背景略于表现”。表面上这似乎是个写法上的问题,其实却关涉如何认识人事、历史巨变在世界中的位置问题,不可不谓大。而根据沈从文自己的经验,自然背景其实远远大于人事变动,哪怕是剧烈的变动。一九五二年一月四日,他参加一个五千人大会,那个会“解决”了一个“大恶霸”,同时还押来约有四百名地主批斗,场面大而且热闹,“实在是历史奇观。人人都若有一种不可解的力量在支配,进行时代所排定的程序”。但是这样的大场面和时代程序如果和自然背景一对照,就产生出“离奇”的情形:“工作完毕,各自散去时,也大都沉默无声,依然在山道上成一道长长的行列,逐渐消失到丘陵竹树间。情形离奇得很,也庄严得很。任何书中都不曾这么描写过。正因为自然背景太安静,每每听得锣鼓声,大都如被土地的平静所吸收,特别是在山道上敲锣打鼓,奇怪得很,总不会如城市中热闹,反而给人以异常沉静感。”[232]沈从文一谈到文学,一谈到自然,往往就“忘乎所以”,他产生这种感受的当时没想到,这种时代巨变“被土地的平静所吸收”的感受,显然超出了意识形态的规约。

当沈从文不那么“忘乎所以”的时候,他也清醒地意识到他的想法与新兴文学的抵触:“真正农民文学的兴起,可能和小资产阶级文学有个基本不同,即只有故事,绝无风景背景的动人描写。因为自然景物的爱好,实在不是农民感情。也不是工人感情,只是小资感情。将来的新兴农民小说,可能只写故事,不写背景。”他竟然也可以“理智”到从“阶级”来划分文学的不同;但他显然不服气,所以紧接着就说:“对于背景的好处发生爱好,必从比较上见出不同印象,又从乡土爱中有些回复记忆印象,才会成为作者笔下的东西,写来才会有感情。四川人活在图画里,可是却不知用文字来表现,正如本地画家一样,都不善于从自然学习。学习的心理状态如不改善,地方性的文学,也不会壮大的。”[233]

另外一方面,他不满于新兴文学的,是写社会变化没有和历史结合起来。还是在船过巫山时,他写信说:“川江给人印象极生动处是可以和历史上种种结合起来,这里有杜甫,有屈原,有其他种种。特别使我感动是那些保存太古风的山村,和江面上下的帆船,三三五五纤夫在岩石间的走动,一切都是二千年前或一千年前的形式,生活方式变化之少是可以想象的。但是却存在于这个动的世界中。世界正在有计划的改变,而这一切却和水上鱼鸟山上树木,自然相契合如一个整体,存在于这个动的世界中,十分安静,两相对照,如何不使人感动。”[234]沈从文所要求的,并不是简单的历史感,而是对于“常”与“变”的深刻的感情和长远的关心。他说到同来土改的人,“对于那么好的土地,竟若毫无感觉,不惊讶,特别是土地如此肥沃,人民如此穷困,只知道这是过去封建压迫剥削的结果,看不出更深一层一些问题,看不到在这个对照中的社会人事变迁,和变迁中人事最生动活泼的种种。对于这片土地经过土改后三年或十年,是些什么景象,可能又是些什么景象,都无大兴趣烧着心子。换言之,也即不易产生深刻的爱和长远关心”。[235]

而在根本上,不能和自然结合,不能和历史结合,是因为缺乏“有情”。什么是“有情”?接下来读《史记》,核心感受就是谈这个问题,也是这封信的关键。


二、声声入耳四、“有情”与“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