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自传面向将来

写自传是回忆过去,是为了重温和整理以往的经验和历程而投诸写作行为。一般而言,这样的写作行为是面向过去的。

但是,我们一开始就提出,沈从文三十岁的时候就写自传,他个人内在的动因是什么?当这部自传结束的时候,我们发现,传主的形象已经确立起来,他经历的一切构成了一个独立、独特的自我;可是这个自我还没有施展,他将有什么样的作为还要留待后来。

也许可以说,正是借助自传的写作,沈从文从过去的经验中重新“发现”了使自我区别于他人的特别因素,通过对纷繁经验的重新组织和叙述,这个自我的形成和特质就变得显豁和明朗起来。

《庄子·寓言》讲“有自也而可”,就是说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来源和历史,这个来源和历史造就了他现在的状态。所以一个人要认识自己,必得认识自己的“自”,那就需要沿着自己生命的来路去追索生命的来源和历史,这个沿途追索的过程,也就是重新探求生命来历的过程。这个过程,是有自觉意识的;这个过程的完成,是得其“自”。《从文自传》的写作,也正是沿途追索自己生命的来历。自传的完成,就是对这个自我的确认的完成。过往的经验和历程之所以有意义,之所以要叙述和值得叙述,就是因为要靠这个过程才能把自我确立起来。所以要确立这样一个自我,是为已经可以触摸到的将来而准备的。

基本上可以说,沈从文在三十岁的时候,通过《从文自传》的写作,找到了自己。

在此之前,沈从文写作十年,虽然发表了数量很多的作品,其中也有《柏子》《萧萧》《丈夫》等优秀的短篇小说,但就整体而言,还不能说他已经找到了自己,他自己进行的多种多样的文学实验,也表明他还处在不断探索的阶段。

但《从文自传》的完成,使他达到了另一个境界。找到了自己之后,最能代表自己个人特色的作品就呼之欲出了。果然,《边城》《湘行散记》接踵而来。巧的是,读者是在同一年份——一九三四年——见到这三部作品,《从文自传》七月出版,《边城》十月出版,《湘行散记》虽然要到一九三六年三月才结集出书,其中篇章的陆续发表,却是从一九三四年开始的。

沈从文的学生汪曾祺说《从文自传》是“一本奇妙的书”,“这是一本文学自传。它告诉我们一个人是怎样成为作家的,一个作家需要具备哪些素质,接受哪些‘教育’”。[33]又说:“沈先生这本书实可称为一本‘美的教育’。我就是从这本薄薄的小书里学到很多东西,比读了几十本文艺理论书还有用。”[34]

从文学,从作家成长的角度来看,汪曾祺说得非常好。而且当时沈从文写这本书时自觉的意识里面,一个人是怎么成为作家的,确实可能是中心。可是今天,我们回看沈从文的一生,如果仅仅把这本书的意义局限在文学里面,就可能把这本自传看“小”了。

对于更加漫长的人生来说,自我确立的意义就不仅仅是文学上的了;这个确立的自我,要去应对各种各样的挫折、苦难和挑战,要去经历多重的困惑、痛苦的毁灭和艰难的重生,在生命的终结处,获得圆满。


六、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第二讲 《湘行书简》:一条河与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