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类生命取予形式的多方”

《黑魇》是一九四三年十二月末在云南呈贡乡间写的,先发表于一九四四年五月重庆《时与潮文艺》第三卷第三期,又发表于一九四七年八月《知识与生活》第八期,《沈从文全集》据《知识与生活》编入。《题〈黑魇〉校样》中有这么一句话:“这个写得很好,都近于自传中一部分内部生命的活动形式。”[135]

文章以乡居琐事开篇,说的是家里的用人张嫂要到城里去。两年前昆明市空袭严重,很多市民疏散乡下;后来同盟国飞机增多后,空袭俨然成为过去,于是大家重新变作“城里人”。张嫂只是受进城风气影响的一个。张嫂要进城,还因为另外一个女用人进城后嫁了个穿黑洋服的“上海人”,她说起来“直充满羡慕神气”。张嫂劝说主人搬进城里无效,就只好撒谎说去城里看姑妈。“昆明穿洋服的文明人可真多,我们不好意思不让她试试机会,自然一切同意。于是不多久,张嫂就换上那件灰线呢短袖旗袍,半高跟旧皮鞋,带上那个生锈的洋金手表,扁扁脸上还敷了好些白粉,打扮得香喷喷的,兴奋而快乐,骑马进城看她的抽象姑妈去了。”[136]

表面是对张嫂的挖苦,善意的,轻松的,甚至带点漫画式的雅谑和快乐;内里却是对世风的感慨,是忧心的,痛苦的,有些茫然,有些急躁,有些无奈。这个世风,即由昆明“穿洋服的文明人”而起,影响所及,达于用人。在混乱动荡中,“文明人”的不振奋和敷衍懒惰,乃至扭曲、虚伪、荒唐、堕落的生活,给沈从文非常大的冲击,特别是在民族危难、战火遍地的大局势中,这种一面是严肃的工作,一面是荒淫无耻的对照,让沈从文深受刺激。不过在这篇文章里,沈从文叙述的调子并不算激烈峻急。

他接下来写自己和一家人在乡下的生活。

我依然在乡下不动,若房东好意无变化,即住到战争结束亦未可知。温和阳光与清爽空气,对于孩子们健康既有好处,寄居了将近×年,两个相连接的雕花绘彩大院落,院落中的人事新陈代谢,也使我觉得在乡村中住下来,比城里还有意义。户外看长脚蜘蛛于仙人掌篱笆间往来结网,捕捉蝇蛾,辛苦经营,不惮烦劳,还装饰那个彩色斑驳的身体,吸引异性,可见出简单生命求生的庄严与巧慧。回到住处时,看着几个乡下妇人,在石臼边为唱本新事上的姻缘不偶,从眼眶中浸出诚实热泪,又如何用发誓诅愿方式,解脱自己小小过失,并随时说点谎话,增加他人对于一己信托与尊重,更可悟出人类生命取予形式的多方,我事实上也在学习一切,不过和别人所学的大不相同罢了。[137]

这里所说“院落中的人事新陈代谢”,在《绿魇》中有详细的叙述。《绿魇》第二部分“黑”,先写这个院落及其主人的历史,“我觉得什么都好,最难得的还是和这个房子有密切关系的老主人,完全贴近土地的素朴的心,素朴的人生观,不提别的,单就将近半个世纪生存于这个单纯背景中所有的哀乐式样,就简直是一个宝藏,一本值得用三百五十页篇幅来写出的动人故事!”[138]再写来到这里租住的一批批客人,大学教授,学习音乐的女孩子们,艺术家夫妇,从爱情得失中产生伟大感和伟大自觉的诗人,迁进迁出,轮换更迭。沈从文在这一部分结束时作偈:“……日月运行,毫无休息,生命流转,似异实同。惟人生另有其庄严处,即因贤愚不等,取舍异趣,入渊升天,半由习染,半出偶然;所以兰桂未必齐芳,萧艾转易敷荣。……因之人生转趋复杂,彼此相慕,彼此相妒,彼此相争,彼此相学,相差相左,随事而生。凡此一切,智者得之,则生知识,仁者得之,则生悲悯,愚而好用者得之,必另有所成就。不信夙命的,固可从生命变易可惊异处,增加一分得失哀乐,正若对于明日犹可望凭知识或理性,将这个世界近于传奇部分去掉,人生便日趋于合理。信仰夙命的,又一反此种人能胜天的见解,正若认为‘思索’非人性本来,倦人而且恼人,明日事不若付之偶然,生命亦比较从容自由,不信一切惟将生命贴近土地,与自然相邻,亦如自然一部分的,生命单纯庄严处,有时竟不可仿佛。至于相信一切的,到末了却将俨若得到一切,惟必然失去了用为认识一切的那个自己。”[139]

在这“人类生命取予形式的多方”中,沈从文自己是更近于“信仰夙命的”,但是,虽然认为“思索”非人性本来,此时他自己却正陷入苦苦的“思索”中而不可自拔。这种状态在整个四十年代一直困扰着他。

可是说到一家人的平常生活,特别是家务劳动,沈从文的笔调又显出活泼和明朗来。“为节约计,用人走后大小杂物都自己动手。磨刀扛物是我二十年老本行,作来自然方便容易。烧饭洗衣就归主妇,这类工作通常还与校课衔接。遇挑水拾树叶,即动员全家人丁,九岁大的龙龙,六岁大的虎虎,一律参加。来去传递,竞争奔赴。一面工作一面也就训练孩子,使他们从合作服务中得到劳动愉快和做人尊严。干的湿的有什么吃什么,没有时包谷红薯也当饭吃,有时尽量,有时又听小的吃饱,大人稍稍节制。孩子们欢笑歌呼,于家庭中带来无限生机与活力。主妇的身心既健康而朴素,接受生活应付生活俱见出无比的勇气和耐心,尤其是共同对于生命有个新态度,过下去似乎再困难,即过三五年也担当得住并不如何灰心。”[140]

因现实的刺激而生的痛苦,由自己的“思索”而来的苦恼,交相纠缠他那颗敏感而孤单的心灵,幸好有这样的家庭生活,它的有序、活力、欢乐、朴素,是大大的安慰。


一、一个勾连紧密的小整体三、精神迷失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