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美不常住,物有成毁”与“信仰”

孩子做了个梦,梦见带他到溪边去的四姨坐船从溪里回来了,诗人舅舅在堤上拍手。“一切愿望都神圣庄严,一切梦想都可能会实现。”怀着梦想的孩子,“正睁起一双大眼睛,向虚空看得很远,海上复杂和星空壮丽,既影响我一生,也会影响他将来命运,为这双美丽眼睛,我不免稍稍有点忧愁。因此为他说了个佛经驹那罗王子的故事”。[164]

这个故事,在《黑魇》里只是极为简略地一提,《青色魇》才完完整整地叙述。阿育王得子,双眼如驹那罗鸟的眼睛一样俊美有神,卜筮为阿育王说“眼无常相”法,它的意思,其实是沈从文要说的意思:“凡美好的都不容易长远存在,具体的且比抽象的还更脆弱。美丽的笑容和动人的歌声,反不如星光虹影持久,这两者又不如某种观念信仰持久。英雄的武功和美人的明艳,欲长远存在,必与诗和宗教情感结合,方有希望。但能否结合,却又出于一种偶然。因人间随时随处,都有异常美好的生命,或事物消失,大多数即无从保存。并非事情本身缺少动人悲剧性,缺少的只是一个艺术家或诗人的情绪,恰巧和这个问题接触。必接触,方见功。这里‘因缘’二字有它的庄严意义。‘信仰’二字也有它的庄严意义。记住这两个名词对人生最庄严的作用,在另外一时,就必然发生应有的作用。”驹那罗王子后来双眼被挖,他自己说“美不常住,物有成毁”,似乎能够接受这样的命运。阿育王为救治儿子双眼,手捧钵盂,向众宣示:“今我将用这一钵出自国中最纯洁女子为同情与爱而流的纯洁眼泪,来一洗驹那罗盲眼。若信仰二字,犹有意义,我儿驹那罗双眼必重睹光明,亦重放光明。若信仰二字,早已失去应有意义,则盲者自盲,佛之钵盂,正同瓦缶,恰合给我儿驹那罗作叫化子乞讨之用!”人天相佑,奇迹重生,全城年青女子,连臂踏歌,终宵欢庆。[165]

我们应该还记得,《长河》里夭夭望见红紫色的远山野烧,对老水手说:“好看的都应当长远存在。”老水手叹了一口气,回答说:“夭夭,依我看,好看的总不会长久。”[166]美好的能不能够长远存在,这是沈从文萦绕于心的问题。在时代的剧烈变化和现实的动荡混乱中,这个问题就变得非常突出,非常刺痛人心。

这个问题,无从求解于现实中,则需要“信仰”来把人心落实下来。驹那罗王子的故事,既是“美不常住,物有成毁”的故事,也是“信仰”创造奇迹的故事;它是一个复杂的故事,也是一个单纯的故事。在叙述完这个故事之后,沈从文说,“信仰”,有它永远的意义。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信仰”呢?这当然与眼前的现实密切相关。“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明确而单纯的新的信仰,去实证同样明确而单纯的新的共同愿望。人间缺少的,是一种广博伟大悲悯真诚的爱,用童心重现童心。而当前个人过多的,却是企图用抽象重铸抽象,那种无结果的冒险。社会过多的,却是企图由事实重造事实,那种无情感的世故。情感凝固,冤毒缠绕,以及由之而生的切齿憎恨与相互仇杀。”[167]

回到为孩子讲这个故事的家庭情境中来,主妇目光仿佛是说:“王子眼睛被恶人弄瞎后,要用美貌女孩子的纯洁眼泪来洗,方可重见光明。现在的人呢,要从勇敢正直的眼光中得救。”讲故事的人补充说:“一个人从美丽温柔眼光中,也能得救!”[168]这当然指的是主妇的眼光。主妇平和、宽厚的性格,照例的沉默与微笑中所包含的同情、容忍、保留、坚韧,当然还有那美丽温柔眼光,至少能够让被社会的大现实和个人痛苦的思考弄得焦头烂额的讲故事人,在家庭的小环境中,轻松安稳下来。


四、沈从文是一个什么样的作家第六讲 时代转折处的“呓语狂言”:一九四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