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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
【经】
【原文】
12.1 十有二年春[1],齐高偃帅师纳北燕伯于阳[2]。
12.2 三月壬申[3],郑伯嘉卒[4]。
12.3 夏,宋公使华定来聘[5]。
12.4 公如晋,至河乃复[6]。
12.5 五月,葬郑简公。
12.6 楚杀其大夫成熊。
12.7 秋七月。
12.8 冬十月,公子慭出奔齐。
12.9 楚子伐徐。
12.10 晋伐鲜虞[7]。
【注释】
[1]十有二年:鲁昭公十二年当周景王十五年,前530。
[2]高偃:即襄公二十九年之高酀,齐国大夫,敬仲玄孙。阳:即唐,古地名。在今河北顺平西。
[3]壬申:二十七日。
[4]郑伯嘉卒:郑简公去世。
[5]华定:华椒之孙。
[6]公如晋,至河乃复:晋国拒绝昭公朝晋,昭公到黄河返回。
[7]鲜虞:白狄之一族,在今河北正定以北一带,战国时为中山国。
【译文】
鲁昭公十二年春,齐国高偃领兵把北燕伯款护送到阳地。
三月二十七日,郑简公嘉去世。
夏,宋元公派华定来鲁国聘问。
昭公去晋国,到黄河边便返回。
五月,安葬郑简公。
楚国杀了本国大夫成熊。
秋七月。
冬十月,公子慭出逃到齐国。
楚灵王讨伐徐国。
晋国攻打鲜虞国。
【传】
【原文】
12.1 十二年春,齐高偃纳北燕伯款于唐,因其众也[1]。
【注释】
[1]齐高偃纳北燕伯款于唐,因其众也:北燕伯在昭公三年逃到齐国,昭公六年,齐国讨伐北燕,想将北燕伯款送回,未成。这次因唐地民众欢迎北燕伯款,高偃率军把他送到唐地,没有进入燕都。
【译文】
鲁昭公十二年春,齐国高偃把北燕伯款护送到唐地,这是因为唐地民众愿意接纳他。
【原文】
12.2 三月,郑简公卒,将为葬除[1]。及游氏之庙,将毁焉[2]。子大叔使其除徒执用以立,而无庸毁[3],曰:“子产过女,而问何故不毁,乃曰:‘不忍庙也!诺,将毁矣[4]!’”既如是,子产乃使辟之[5]。司墓之室有当道者[6],毁之,则朝而塴[7];弗毁,则日中而塴[8]。子大叔请毁之,曰:“无若诸侯之宾何?”子产曰:“诸侯之宾,能来会吾丧,岂惮日中?无损于宾,而民不害,何故不为?”遂弗毁,日中而葬。君子谓:“子产于是乎知礼。礼,无毁人以自成也[9]。”
【注释】
[1]为葬除:为安葬而清除道路。
[2]及游氏之庙,将毁焉:想拆除游氏祖庙以通丧车。游氏,子太叔族。
[3]子大叔使其除徒执用以立,而无庸毁:按,子太叔让清除道路的人做出样子好像准备拆庙,其实并不想拆。除徒,清除道路的人。用,拆庙工具。
[4]不忍庙也!诺,将毁矣:这是子太叔教大家的回答。不忍庙也,因是祖庙,不忍心拆。诺,答应声。将毁矣,既然要拆,也只好拆了。
[5]子产乃使辟之:另择其他路径,避开游氏祖庙。辟,避开。
[6]司墓:管理坟墓的官。
[7]塴(bènɡ):下葬。
[8]弗毁,则日中而塴:不拆,丧车要绕道,只好到中午下葬。日中,正午。
[9]礼,无毁人以自成也:礼应以不毁坏别人来成全自己为原则。
【译文】
三月,郑简公去世,准备为下葬而清道。到达游氏祖庙,准备拆毁它。子太叔让手下清道的役夫手持工具站在那儿,而不动手拆庙,说:“子产经过你们这儿,问为何不拆掉,就告诉他:‘不忍心拆祖庙啊!好吧,就要拆了!’”这样一来,子产就让大家避开游氏的祖庙。司墓的房屋有挡道的,要是拆毁了,早上就可以下葬;不拆毁,就要到正午才能下葬。子太叔提出拆了它,说:“不这样对各诸侯国来宾怎么办?”子产说:“诸侯来宾能来参加我国的丧礼,哪里会害怕等到中午?不拆,既对来宾没损害,人民又不受害,为什么不去做呢?”就不拆毁房屋,绕道而行,到中午才下葬。君子说:“子产在这件事上是知礼的。礼要求不去毁坏别人来成全自己。”
【原文】
12.3 夏,宋华定来聘,通嗣君也[1]。享之,为赋《蓼萧》[2],弗知,又不答赋[3]。昭子曰:“必亡[4]。宴语之不怀[5],宠光之不宣[6],令德之不知[7],同福之不受[8],将何以在[9]?”
【注释】
[1]宋华定来聘,通嗣君也:宋元公新即位,华定来为新君通好。
[2]《蓼(lù)萧》:《诗经·小雅》篇名,是歌咏燕饮诸侯之诗。
[3]弗知,又不答赋:春秋时期,外交场合常赋诗答对。华定不懂得这首诗,又不赋诗作答,是无知和失礼的表现。
[4]必亡:预言将逃亡。
[5]宴语之不怀:对诗中所诵的宴会中笑语,不知思念。宴语,《蓼萧》有句云:“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怀,思念。
[6]宠光之不宣:对主人谦称又受宠爱又增光,他不知宣扬。《蓼萧》有句云:“为龙为光。”龙即宠。
[7]令德之不知:对称颂兄弟美德,他全然不知。《蓼萧》有句云:“宜兄宜弟,令德寿凯(恺)。”
[8]同福之不受:对诗中所诵的同享万福,他也不知酬答。《蓼萧》有句云:“万福攸同。”华定不答赋,是不受也。
[9]将何以在:按,昭公二十年,华定出逃。
【译文】
夏,宋国华定来鲁国聘问,是为新君通好。设享礼款待他,为他赋《蓼萧》,华定不知诗意,又不赋诗回答。昭子说:“他必将逃亡。对诗中所述宴会的笑语不知怀念,对主人谦称受宠和增光不知宣扬,赞诵兄弟的美德全然不知,对诗中所说同享万福也不知道酬答,怎么能在这职位呆得长久?”
【原文】
12.4 齐侯、卫侯、郑伯如晋,朝嗣君也[1]。公如晋,至河,乃复。取郠之役[2],莒人诉于晋,晋有平公之丧,未之治也,故辞公。公子慭遂如晋[3]。
【注释】
[1]朝嗣君也:晋昭公新即位。
[2]取郠之役:昭公十年,鲁国攻打莒国,夺取郠地。
[3]公子慭遂如晋:改派公子慭到晋国。
【译文】
齐景公、卫灵公、郑定公去晋国,是朝见新即位的晋昭公。鲁昭公去晋国,到黄河边便返回。占领郠地的战役后,莒国向晋国控诉,晋国因为有平公的丧事,没有追究,所以这次拒绝鲁昭公。便改派公子慭到晋国去。
【原文】
晋侯享诸侯,子产相郑伯,辞于享,请免丧而后听命[1]。晋人许之,礼也。
【注释】
[1]请免丧而后听命:郑简公刚死,还在丧期中,因此子产请求不参加享礼,待丧期满后再听吩咐。
【译文】
晋昭公设享礼招待各国诸侯,子产相礼郑定公,没有参加享礼,请求待丧期满后再听取命令。晋国同意了,这是合于礼的。
【原文】
晋侯以齐侯宴[1],中行穆子相[2]。投壶,晋侯先[3]。穆子曰:“有酒如淮,有肉如坻[4]。寡君中此,为诸侯师[5]。”中之。齐侯举矢,曰:“有酒如渑[6],有肉如陵。寡人中此,与君代兴[7]。”亦中之。伯瑕谓穆子曰[8]:“子失辞[9]。吾固师诸侯矣,壶何为焉,其以中俊也[10]?齐君弱吾君,归弗来矣[11]!”穆子曰:“吾军帅强御[12],卒乘竞劝[13],今犹古也,齐将何事?”公孙傁趋进[14],曰:“日旰君勤[15],可以出矣!”以齐侯出[16]。
【注释】
[1]晋侯以齐侯宴:与齐景公宴饮。以,同“与”。
[2]中行穆子:即荀吴。
[3]投壶,晋侯先:晋昭公先投壶。投壶,宴会中的礼制,用来娱乐。它以盛酒的壶口作为目标,用箭投入,中多者胜,负者饮酒。
[4]有酒如淮,有肉如坻:以称赞酒肉之多兴起。坻,水中高地。
[5]寡君中此,为诸侯师:如果射中,将为诸侯之长。按,杨伯峻指出,淮、坻、师三字古韵部相同,押韵。
[6]渑(shénɡ):渑水,出今山东淄博西北古齐城外,西北流,经博兴入时水。
[7]与君代兴:齐将代晋而强盛。
[8]伯瑕:即士文伯。
[9]子失辞:认为穆子言辞不当。
[10]吾固师诸侯矣,壶何为焉,其以中俊也:晋国本来就是诸侯之长,穆子却以投壶卜算晋将统帅诸侯,投中有什么稀奇?投壶胜又有什么用?
[11]齐君弱吾君,归弗来矣:齐景公说“与君代兴”,是以为晋君弱,回去以后不会再来晋国了。
[12]强御:强有力。
[13]竞劝:作战时争相勉励。
[14]公孙傁(sǒu):齐国大夫。趋进:快步前进。
[15]日旰(ɡàn):日晚。勤:疲劳。
[16]以齐侯出:齐国君臣的话,暴露了齐国争霸的野心,引起了晋国的不满。公孙傁听到这里,怕发生事变,急忙引齐景公退席。
【译文】
晋昭公和齐景公宴饮,荀吴相礼。席中投壶,晋昭公先投。穆子说:“有酒似淮水,有肉如高丘。我们国君投中了,将为诸侯长。”果然投中了。齐景公举起箭,说:“有酒似渑水,有肉如山陵。寡人投中了,代君而兴盛。”也投中了。士文伯对穆子说:“你说错话了。我国本来就是诸侯长了,还投壶做什么,投中又有什么用?齐景公看不起我们国君,他回去就不会再来了!”穆子说:“我们军队的统帅坚强有力,士卒争相勉励,现在还跟以前一样,齐国能做什么事?”公孙傁快步进前,说:“天晚了,国君已累,可以出去了!”就和齐景公退了出来。
【原文】
12.5 楚子谓成虎,若敖之余也,遂杀之[1]。或谮成虎于楚子,成虎知之,而不能行。书曰:“楚杀其大夫成虎。”怀宠也。
【注释】
[1]楚子谓成虎,若敖之余也,遂杀之:成虎与斗氏同为若敖氏后裔。宣公四年,斗椒作乱,秋七月,楚庄王和若敖氏战于皋浒,灭若敖氏,现在又以若敖氏余党杀成虎。成虎,即成熊,令尹子玉之孙。
【译文】
楚灵王认为成虎是若敖氏的余孽,就把他杀了。有人在楚灵王那里诬陷成虎,成虎知道了,却不能下决心出逃。《春秋》说:“楚国杀了本国大夫成虎。”是说成虎留恋优宠的生活,以至被杀。
【原文】
12.6 六月,葬郑简公[1]。
【注释】
[1]六月,葬郑简公:《经》记为五月,《传》加以纠正。
【译文】
六月,安葬郑简公。
【原文】
12.7 晋荀吴伪会齐师者,假道于鲜虞,遂入昔阳[1]。秋八月壬午[2],灭肥[3],以肥子绵皋归[4]。
【注释】
[1]昔阳:古地名。在今河北晋州西。或曰昔阳即鼓国都城。此云“入”,是入而未灭之。
[2]壬午:初十。
[3]肥:鲜虞属国。
[4]绵皋:肥国国君名。
【译文】
晋国荀吴假装要去和齐军相会,向鲜虞借路经过,乘机占领了昔阳。秋八月初十,灭亡肥国,把肥国国君绵皋抓回晋国。
【原文】
12.8 周原伯绞虐,其舆臣使曹逃[1]。冬十月壬申朔[2],原舆人逐绞,而立公子跪寻[3]。绞奔郊[4]。
【注释】
[1]周原伯绞虐,其舆臣使曹逃:原公暴虐,众臣成群逃亡。原伯,周大夫原公。舆,众。曹,成群。
[2]壬申朔:初一。
[3]跪寻:伯绞弟弟。
[4]郊:周地。
【译文】
周原伯绞暴虐,他的臣子们成群逃跑。冬十月初一,原地民众赶走伯绞,而立公子跪寻。伯绞逃到郊地。
【原文】
12.9 甘简公无子[1],立其弟过。过将去成、景之族[2],成、景之族赂刘献公[3],丙申[4],杀甘悼公[5],而立成公之孙鳅[6]。丁酉[7],杀献太子之傅庾皮之子过[8],杀瑕辛于市,及宫嬖绰、王孙没、刘州鸠、阴忌、老阳子[9]。
【注释】
[1]甘简公:周卿士。
[2]成、景:过的先君。
[3]刘献公:周卿士,刘定公之子。
[4]丙申:二十五日。
[5]甘悼公:即过。
[6]鳅(qiū):甘成公。
[7]丁酉:二十六日。
[8]庾皮之子过:庾皮的儿子庾过。
[9]杀瑕辛于市,及宫嬖绰、王孙没、刘州鸠、阴忌、老阳子:瑕辛等六人都是周大夫,和庾过都是甘悼公党羽。
【译文】
甘简公没有儿子,立他弟弟过做国君。过准备除掉成、景两族的人,成、景两族人贿赂刘献公,二十五日,杀了甘悼公,而立成公的孙子鳅。二十六日,杀献太子师傅庾皮的儿子庾过,并在市上杀死瑕辛,又杀了宫嬖绰、王孙没、刘州鸠、阴忌、老阳子。
【原文】
12.10 季平子立,而不礼于南蒯[1]。南蒯谓子仲[2]:“吾出季氏,而归其室于公,子更其位[3]。我以费为公臣[4]。”子仲许之。南蒯语叔仲穆子[5],且告之故[6]。
【注释】
[1]南蒯(kuǎi):季氏家臣南遗儿子,季氏费邑宰。
[2]子仲:公子慭。
[3]子更其位:让子仲取代季氏为卿。更,取代。
[4]我以费为公臣:变家臣为公臣。
[5]叔仲穆子:叔仲带之子叔仲小。
[6]且告之故:告知赶走季氏的原因。即季平子不礼。
【译文】
季平子立,对南蒯不加礼遇。南蒯对公子慭说:“我赶走季氏,把他的家产归公,您取代他的职位。我带着费邑做国君的臣子。”公子慭答应了。南蒯告诉了叔仲穆子,并且告知这样做的原因。
【原文】
季悼子之卒也,叔孙昭子以再命为卿[1]。及平子伐莒克之,更受三命[2]。叔仲子欲构二家[3],谓平子曰:“三命逾父兄,非礼也[4]。”平子曰:“然。”故使昭子[5]。昭子曰:“叔孙氏有家祸[6],杀適立庶,故婼也及此。若因祸以毙之,则闻命矣[7]。若不废君命,则固有著矣[8]。”昭子朝,而命吏曰:“婼将与季氏讼,书辞无颇[9]。”季孙惧,而归罪于叔仲子。故叔仲小、南蒯、公子慭谋季氏。慭告公,而遂从公如晋。南蒯惧不克,以费叛如齐[10]。子仲还,及卫,闻乱,逃介而先[11]。及郊,闻费叛,遂奔齐。
【注释】
[1]季悼子之卒也,叔孙昭子以再命为卿:季悼子,季武子之子,季平子之父。悼子之卒,《经》未书,《论语·季氏》“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注家俱指季友、文子、武子、平子、桓子,而不数悼子,疑未嗣位为卿。季武子死于七年冬,疑平子以孙继祖。叔孙昭子,叔孙婼。
[2]及平子伐莒克之,更受三命:据十年《经》,鲁之季孙意如、叔弓、仲孙玃皆率师伐莒,不过季平子为主帅而已。昭子虽未与师,其四分公室所得之师必出,或由叔弓率之,故亦以功受三命。
[3]叔仲子:即叔仲小。构:挑拨离间。
[4]三命逾父兄,非礼也:卿以三命为最高等级,叔仲子认为昭子并未参加伐莒,而受三命,超过了父兄辈,这是无功受禄,以此离间季氏和叔孙昭子。父兄,父辈兄辈。
[5]故使昭子:要让昭子自行降职一级。
[6]叔孙氏有家祸:指昭公四年、五年竖牛之乱。
[7]若因祸以毙之,则闻命矣:叔孙昭子为竖牛所立,如果因此来讨伐,昭子表示俯首听命。
[8]若不废君命,则固有著矣:如果承认君命,则所得位次是应当的。著,位次。
[9]婼将与季氏讼,书辞无颇:叔孙昭子要和季氏争个是非曲直,令官吏写讼词不要偏袒。
[10]南蒯惧不克,以费叛如齐:公子慭赴晋,有求晋国支援除掉季氏的意图。因晋国拒绝昭公入晋,南蒯担心难以成事,于是先发制人,以费邑叛乱,并投奔齐国。
[11]逃介而先:公子慭丢下副使先逃回国。介,副手。
【译文】
季悼子去世时,叔孙昭子受了再命而当了卿。到季平子攻打莒国并且取得胜利,叔孙昭子又改受三命。叔仲子想挑拨离间二家,就对季平子说:“叔孙昭子受三命,超过他的父兄辈了,是不合于礼的。”季平子说:“不错。”于是让叔孙昭子自行降级。昭子说:“叔孙氏发生过家难,杀死嫡子而立了庶子,所以我才到这位置。如果因家祸而来讨伐我,那就遵命。如果不废除国君的命令,那么本来我就应该有这样的位置。”昭子朝见,命令官吏说:“我要和季氏争讼曲直,你记录讼词时不要偏袒。”季平子害怕了,就把罪责推到叔仲小身上。所以叔仲小、南蒯和公子慭合谋要赶走季平子。公子慭告诉昭公,于是跟随昭公到晋国去。南蒯怕事情不能成功,就带着费邑叛逃到齐国。公子慭回国,到达卫国,听说叛乱发生,就丢下副手先逃回国。到了郊外,听到费邑叛变,就逃往齐国。
【原文】
南蒯之将叛也,其乡人或知之,过之而叹,且言曰:“恤恤乎,湫乎攸乎[1]!深思而浅谋[2],迩身而远志[3],家臣而君图[4],有人矣哉[5]!”南蒯枚筮之[6],遇《坤》之《比》[7],曰:“黄裳元吉[8]。”以为大吉也,示子服惠伯,曰:“即欲有事,何如[9]?”惠伯曰:“吾尝学此矣[10],忠信之事则可,不然,必败[11]。外强内温,忠也[12];和以率贞,信也[13]。故曰‘黄裳元吉’[14]。黄,中之色也[15];裳,下之饰也[16];元,善之长也。中不忠,不得其色[17];下不共,不得其饰[18];事不善,不得其极[19]。外内倡和为忠[20],率事以信为共[21],供养三德为善[22],非此三者弗当。且夫《易》,不可以占险,将何事也[23]?且可饰乎[24]?中美能黄,上美为元,下美则裳,参成可筮[25]。犹有阙也,筮虽吉,未也[26]。”
【注释】
[1]恤恤乎,湫乎攸乎:此句是反复咏叹忧愁。恤,忧愁。湫,借为“愁”。攸,借为“悠”,忧思。
[2]深思而浅谋:想除去强大的季氏是深思,但想借晋国的力量则是浅谋。
[3]迩身而远志:身为季氏家臣,却想除去季氏,是身近志远。
[4]家臣而君图:南蒯说“以费为公臣”,是身为家臣却图谋君事。
[5]有人矣哉:意思是如果要这样,须大有为之人,但南蒯不是这样的人。人,人才。
[6]枚筮:不先说所筮的事情进行的占筮。
[7]遇《坤》之《比》:由《坤》卦变为《比》卦,即六五爻由阴变阳。《坤》,卦名,《坤》下《坤》上。《比》,卦名,《坤》下《坎》上。
[8]黄裳元吉:这是《坤》卦六五爻爻辞。黄裳,染成黄色的下裳。元吉,大吉。
[9]即欲有事,何如:南蒯不明说自己的意思,而是请惠伯解释。即,假如。
[10]吾尝学此矣:曾学《易》。
[11]忠信之事则可,不然,必败:筮得此爻,做忠信恭善的事就吉利,否则不吉。按,这是针对南蒯“即欲有事,何如”而回答的话。
[12]外强内温,忠也:以卦来说,《比》外卦为《坎》,坎,险的意思,所以说强。内卦为《坤》,完,顺的意思,所以温。强于外而温于内,是忠。
[13]和以率贞,信也:和,和顺。率,实行。贞,占卜。以和顺来占卜,是信。
[14]故曰“黄裳元吉”:言外之意是只有忠信之人得此爻辞才能大吉。
[15]黄,中之色也:黄是内衣的颜色。中,同“衷”。内衣。
[16]裳,下之饰也:古代男子着裳,裳就是今天的裙子。
[17]中不忠,不得其色:占卜者内心不忠,就当不起黄的美色。中,指心中。
[18]下不共,不得其饰:在下者不恭敬,就受不起黄裳的衣饰。下,在下位者。共,通“恭”。
[19]事不善,不得其极:做事不善,就不合准则,也不符合元的含义、准则。按,以上用黄、裳、元三字来论断吉凶。
[20]倡和:和谐一致,不想背离。
[21]率事:行事。
[22]三德:指忠、信、极。
[23]且夫《易》,不可以占险,将何事也:前面南蒯只说“有事”,惠伯明知故问,你有什么事?《易》是不可以用来占验冒险之事的。
[24]且可饰乎:恭敬者得其饰,就看你是否恭敬了。
[25]参成可筮:只有三美具备,才可以合于卦辞的预测。参,通“三”。指三美,即中美(忠)、上美(善)、下美(恭)。
[26]犹有阙也,筮虽吉,未也:三美不齐备,虽得吉卦,事也不成。这是惠伯借此反对南蒯反叛季氏。犹,假如。有阙,三美不齐备。
【译文】
南蒯将要背叛季氏的时候,他的同乡有人知道了,经过南蒯家门而叹气,并且说道:“忧愁啊,愁啊忧啊!想做大事却智谋浅薄,身为近臣却又志向远大,作为家臣却要为国君谋划,他是这样的人吗!”南蒯不说明何事而占筮,得到《坤》卦变成《比》卦,爻辞说:“黄裳元吉。”他认为是大吉,把它拿给子服惠伯看,说:“如果要做事,是否吉利?”惠伯说:“我曾经学过《易》,如果是占卜忠信的事就可以,不然的话必败。这卦象外面强盛内里温和,是忠诚;用和顺来占卜,这是信。所以说‘黄裳元吉’。黄是内衣的颜色,裳是下部的服装,元是善的首位。心中不忠诚,就和颜色不相配;在下而不恭敬,就与服装不相配;做事不善,就和准则不相配。外面和内部和谐就是忠,办事讲信用就是恭,做到上述三种德行就是善,不是这三种德行就当不起爻辞。况且《易》不能够用来占卜冒险之事,你到底要做什么事?并且能否在下位而做到了恭敬?内心美就能配黄,做事善就能配元,在下而恭敬就能配裳,这三者齐全了才可以合于卦辞的预测。如果有欠缺,卦辞虽然吉利,还是不行的。”
【原文】
将适费,饮乡人酒[1]。乡人或歌之曰:“我有圃,生之杞乎[2]!从我者子乎[3],去我者鄙乎[4],倍其邻者耻乎[5]!已乎已乎[6],非吾党之士乎[7]!”
【注释】
[1]将适费,饮乡人酒:南蒯将去费地,请乡人喝酒。
[2]我有圃,生之杞乎:杞柳本应生于水旁,现在却生在菜地里,圃不长蔬菜而生杞柳,比喻事所不宜。
[3]从我者子乎:顺从我的人不失为男子汉。子,男子的美称。
[4]去我者鄙乎:违背我的人是鄙陋之人。鄙,鄙陋的人。
[5]倍其邻者耻乎:背弃亲人可耻。倍,通“背”。邻,亲人。
[6]已乎:罢了。
[7]非吾党之士乎:不是我们的同伙人。按,乡人用歌谣反对南蒯举事。
【译文】
南蒯准备到费邑去,请乡里的人喝酒。有乡人歌唱说:“我有菜园子,却长满了杞柳!跟随我的是男子汉啊,离开我的是鄙陋者,背弃亲人的人可耻啊!罢了罢了,他不是我们的同伙人啊!”
【原文】
平子欲使昭子逐叔仲小。小闻之,不敢朝。昭子命吏谓小待政于朝[1],曰:“吾不为怨府[2]。”
【注释】
[1]待政于朝:仍然上朝等待办公。
[2]吾不为怨府:昭子不愿为季氏逐叔仲小而结怨于人。怨府,怨恨所聚集之人。
【译文】
季平子想让叔孙昭子驱逐叔仲小。叔仲小听说了,不敢入朝。叔孙昭子派官吏告诉叔仲小到朝廷来准备办公,说:“我不想做怨恨积聚的人。”
【原文】
12.11 楚子狩于州来[1],次于颍尾[2],使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帅师围徐以惧吴[3]。楚子次于乾溪[4],以为之援。雨雪,王皮冠,秦复陶[5],翠被[6],豹舄[7],执鞭以出,仆析父从[8]。右尹子革夕[9],王见之,去冠、被,舍鞭[10],与之语曰:“昔我先王熊绎与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11],四国皆有分[12],我独无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为分,王其与我乎[13]?”对曰[14]:“与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15],筚路蓝缕,以处草莽[16]。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17]。齐,王舅也[18];晋及鲁、卫,王母弟也[19]。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今周与四国服事君王,将唯命是从,岂其爱鼎[20]?”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21]。今郑人贪赖其田,而不我与[22]。我若求之,其与我乎?”对曰:“与君王哉!周不爱鼎,郑敢爱田?”王曰:“昔诸侯远我而畏晋,今我大城陈、蔡、不羹,赋皆千乘,子与有劳焉[23]。诸侯其畏我乎?”对曰:“畏君王哉!是四国者,专足畏也[24]。又加之以楚,敢不畏君王哉!”工尹路请曰[25]:“君王命剥圭以为柲,敢请命[26]。”王入视之。析父谓子革:“吾子,楚国之望也。今与王言如响,国其若之何[27]?”子革曰:“摩厉以须[28],王出,吾刃将斩矣[29]。”王出,复语。左史倚相趋过[30]。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31]。”对曰:“臣尝问焉。昔穆王欲肆其心[32],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33]。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34],王是以获没于祗宫[35]。臣问其诗而不知也。若问远焉,其焉能知之[36]?”王曰:“子能乎?”对曰:“能。其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37]。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38]。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39]。’”王揖而入,馈不食,寝不寐[40],数日,不能自克,以及于难[41]。仲尼曰:“古也有志[42]:‘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43]!楚灵王若能如是,岂其辱于乾溪?”
【注释】
[1]狩:冬猎。州来:今安徽凤台。
[2]颍尾:古地名。颍水下游入淮河处,即今安徽颍上的西正阳镇。
[3]使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帅师围徐以惧吴:徐国为吴的盟国,所以围徐以威胁吴国。荡侯等五人都是楚国大夫。
[4]乾溪:古地名。在今安徽亳州东南。
[5]秦复陶:秦国所送羽衣。
[6]翠被(pī):翠羽披肩。
[7]豹舄(xì):豹皮鞋子。
[8]仆:太仆。析父:人名。
[9]右尹子革:子革,即郑丹,又称然丹,郑国大夫子然儿子,襄公十九年逃往楚国。夕:晚上朝见楚王。
[10]王见之,去冠、被,舍鞭:表示对子革的尊重。
[11]熊绎:楚国始封君。吕伋(jí):齐太公姜尚之子。王孙牟:卫国始封君康叔之子,又称康伯。燮父:晋国唐叔儿之。禽父:即伯禽,周公旦之子,鲁国始封君。康王:即周康王。
[12]四国皆有分(fèn):五国同事康王,四国都得到周王的宝器。四国,指齐国、晋国、鲁国、卫国。分,珍宝之器。
[13]求鼎以为分,王其与我乎:九鼎为王权的象征,楚灵王问周鼎,显示出他的野心。鼎,九鼎,周室的国宝。
[14]对曰:这是子革答对。
[15]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楚国熊绎都于丹阳,即今湖北秭归,荆山在其北。荆山,楚国的发祥地,在今湖北南漳,熊绎分封在这里。
[16]筚路蓝缕,以处草莽:即宣公十二年《传》所谓“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筚路,用竹木编成的车。筚,以荆柴编物。路,大车。蓝缕,同“褴褛”。破旧的衣服。
[17]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楚地贫瘠,只能进贡桃弧、棘矢给周王,以袪除不祥。共,通“供”。供御,贡献。
[18]齐,王舅也:周成王母亲为姜太公女儿,所以齐国国君是周王舅舅。
[19]晋及鲁、卫,王母弟也:周公旦、卫康叔为周武王母弟,唐叔为成王母弟。
[20]今周与四国服事君王,将唯命是从,岂其爱鼎:意思是楚国已经强大,周与四周诸侯都来事奉楚王,为什么舍不得九鼎?按,子革的话实际含有讽喻。
[21]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我的皇祖伯父原来居住在旧许。昆吾是楚国远祖的哥哥,所以称皇祖伯父。旧许,在今河南许昌,后因迁于叶、夷,原国土为郑所得,所以称旧许。旧许是宅,即“宅旧许”,旧许是从前昆吾所居之地。
[22]今郑人贪赖其田,而不我与:郑国仍占着旧许。
[23]子与有劳焉:修筑城墙,子革也有功劳。
[24]是四国者,专足畏也:仅此四国的兵力,已足使诸侯畏惧。四国,指陈、蔡、二不羹四城。
[25]工尹:官名。路:工尹名。
[26]君王命剥圭以为(qī)柲(bí),敢请命:要剖开圭玉来装饰斧柄,工尹路请楚灵王指示样式。剥圭,剖开玉。,斧。柲,柄。
[27]今与王言如响,国其若之何:析父认为,子革回答楚灵王之问一味随声附和,顺王之心,是纵容他的野心。响,回声。
[28]摩厉以须:子革将自己的话比做刀刃,意思是刀已磨利,只等机会。厉,同“砺”。须,等待。
[29]王出,吾刃将斩矣:待楚王出来,我的刀刃将要对准要害砍去。言外之意是要劝阻楚灵王不要好大喜功,害民生事。
[30]左史倚相:左史,楚国官名,名倚相。趋过:小跑经过王前,表示恭敬。
[31]《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四部书都是古书,已失传,内容不详。
[32]穆王:周穆王。肆其心:放纵其野心。
[33]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想使自己的车辙马迹无处不有。
[34]祭(zhài)公谋父:周公之孙,武公之子,名谋父,是周王卿士。
[35]王是以获没于祗宫:谋父作诗以谏穆王,打消了穆王的意图,穆王筑祗宫,并善终于祗宫。祗宫,穆王的别宫,在今陕西华县。
[36]臣问其诗而不知也。若问远焉,其焉能知之:问倚相,他连《祈招》的诗都不知道,更不必说久远之事了。
[37]祈招之愔愔(yīn),式昭德音:祈招性情平和,不滥用武力,因此显示了周天子的好名声。愔愔,安和的样子。式,语首助词,无义。
[38]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周王的举止,如金似玉一般坚重而完美。度,仪度,举止。
[39]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使用民力财力,适度而已,不可放纵无度。按,子革用此诗劝灵王应量力而行,适可而止,如放纵其野心,后果将不堪设想。形,衡量。醉饱之心,比喻放纵过度。
[40]王揖而入,馈不食,寝不寐:楚灵王已经领悟了子革讽谏的意思,因此吃不下睡不着。
[41]数日,不能自克,以及于难:思量好几天,灵王仍不能克制自己的野心,终于有明年的乾溪之难。克,克制。
[42]志:记载。
[43]“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克制自己,使自己遵循先王的礼法,才是真正的仁人。信,确实。
【译文】
楚灵王在州来打猎,驻扎在颍尾,派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率领军队包围徐国以威胁吴国。灵王驻扎在乾溪,作为后援。下着雪,灵王戴着皮帽,穿上秦国的复陶羽衣,披着翠羽披风,脚着豹皮靴,手持鞭子出去,仆从析父跟着他。右尹子革晚上朝见,灵王看见他,去掉帽子、披风,放下鞭子,对他说:“往昔我们先王熊绎和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一起事奉康王,四国都得到了宝器,唯独我国没有。现在我要是派人出使到宗周,请求赐给九鼎作为宝器,周王会给我吗?”子革回答说:“会给君王的!当年我们先王熊绎居住在偏僻的荆山,筚路蓝缕以开辟荒野,跋涉山林以事奉天子,只能把桃弧、棘矢作为给天子的贡品。齐国是周王的舅舅,晋和鲁、卫是周王的同母弟弟。楚国所以无宝器,而他们都有。现在周和四国都服事君王,将会唯命是从,怎么会舍不得鼎呢?”灵王说:“往昔我皇祖伯父昆吾居住在旧许地。现在郑国贪图那里的田地,不肯还给我们。我如果要求他们归还,会给我吗?”子革回答说:“会给君王的!周王不吝惜鼎,郑国敢舍不得田地?”灵王说:“当年诸侯疏远我国而畏惧晋国,现在我们在陈、蔡、不羹这些大城,兵车都有千辆,你是有功劳的。诸侯会畏惧我吗?”子革回答说:“会畏惧君王的!单是这四座城,就足够他们害怕的了。再加上楚国全国的力量,怎敢不畏惧君王呢!”工尹路请示说:“君王命令剖玉来装饰斧柄,谨请下令怎么做。”灵王进去察看。析父对子革说:“您是楚国有名望的人,如今和君王说话却随声附和,国家将会怎么样?”子革说:“我已磨好刀等着,君王出来,我的刀就要砍下去了。”灵王出来,又和子革说话。左史倚相快步经过。灵王说:“这是个好史官,你要好好对待他。他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子革回答说:“下臣曾经问过他事情。当初周穆王想要放纵自己的欲望,周游天下,打算到处留下自己的车辙和马迹。祭公谋父作《祈招》一诗来劝阻穆王的欲望,穆王因此得以善终于祗宫。下臣问他这首诗他却不知道。如果问起更久远的事,他哪里能知道?”灵王说:“你能知道吗?”子革回答说:“能。那诗说:‘祈招和悦安闲,德音宏大深远。想起我们君王的风度,如玉如金般温润坚强。他谋求保存人民的力量,而没有醉饱之心。’”灵王向子革作个揖就进去了,吃饭吃不下,睡觉睡不着,过了好几天,还是不能自我克制,所以遭到祸难。孔子说:“古时候有句话:‘克制自己回到礼,就是仁。’这话说得真好啊!楚灵王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哪里会在乾溪受辱?”
【原文】
12.12 晋伐鲜虞,因肥之役也[1]。
【注释】
[1]晋伐鲜虞,因肥之役也:六月晋军假道鲜虞灭肥,回师乘机伐鲜虞。
【译文】
晋国假道鲜虞灭亡肥国,回师时乘机攻占鲜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