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与史:华夏世界的历史建构谈 - 刘仲敬
版权信息
经与史:华夏世界的历史建构谈
作 者:刘仲敬
出版人:何林夏
本书仅供个人学习之用,请勿用于商业用途。如对本书有兴趣,请购买正版书籍。任何对本书籍的修改、加工、传播自负法律后果。
致漂流瓶的发现者
我心目中的读者有三类,希望他们都能得到自己所应得的东西。
第一类相当于《黄书》和《日知录》的假定读者,他们(至少大多数)应该分布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圈子,彼此不会有物理上的接触,在各自的生活环境中应该是具有特殊敏感性的少数派。漂流瓶投入大海,不能确定接受者,但它有自己的受体识别信号,只会对有心人起作用。文体是识别信号的一部分,自身就构成排斥机制。“孙盛阳秋海外传,所南心史井中全”就是哈里·波特那种意义上的离体魂器和道金斯那种意义上的meme(文化基因)。假如种子不死,无虑花果凋零。
第二类相当于查理·柯默翰(Charles Krauthammer)的读者,全体都是当代的大众阅读阶级。媒体是观念战场的军团,塑造和修正认知图景的斗争本质上属于马基雅维利主义的一部分。离开了此时此地的默示背景,这些文章就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第三类相当于接受国有企事业单位《本年度大炼钢铁成绩表》的苏联计划官员,只要有格式就足够了。钢铁可能是砸锅或者切割刚刚发放的新机器弄来的,反正无关紧要,因为表格没有填错。我有国有企事业单位子弟的阶级本能,对这些表格一点尊重都没有,私心以为拿这些东西炫耀的人肯定出身于没有正式工作的盲流家庭。标准格式不是种子,而是树上的瘿瘤或脚上的老茧,只有保护自己对抗环境的临时性用途,像手套一样随用随扔随换。我在传教士精神发作的时候,往往会夹带一些种子进去,但我自己觉得这是额外的福利,应该列为慈善捐献活动。
刘仲敬
2015年2月14日
序 经与史
从先秦的多国体系到秦汉帝国,华夏通过异己发现了自身的特性。正统经典的确定标志着文明的成熟,基于文明的认同感将会构成其他所有认同的基础和背景。用华夏文明自身的独特术语说,“诸夏”奠定了自己的“经”和“史”。“经”意味着基本法和正统性,是衡量价值的准绳。“史”意味着基于“经”(正当性)的价值裁断和历史建构,由史官通过历史编撰行使世界法庭的职能。在宗教背景淡薄的华夏传统中,史官部分地承担了正统教会和宪法法院在西方的使命。史学负有伸张正义、维护国民道德和信仰的特殊任务。“历史独立”对汉语世界的重要性,相当于“司法独立”对西方的重要性。因此,华夏历史的建构不是一个技术问题。同时,史学也没有脱离经学而独立存在的可能。简而言之,只有梅特兰(Maitland)或斯塔布斯(Stubbs)这样的宪制(相当于“经”)史才能展示真正的英格兰。实证主义的史学只能为这种工作提供资料,本身无助于理解文明的性质。同样,作为文明共同体的华夏(至少是汉语世界)需要这样贯穿经史的世界理解力。
认知图景是整体性的,每一部分的修正都会牵动全局。“经”是建构认知图景的栋梁,也是攀登神秘世界的梯子。如果没有栋梁,砖瓦将无处安放。如果栋梁设计错误,优质的砖瓦不足以挽救建筑物的坍塌。如果没有梯子,你将永远囚禁在个人经验的狭窄牢房内。如果梯子不好,你能够触及的天花板就很低。诸文明在确定了自己的经学以后,也就大致确定了自己发展的限度。经学的梯子不能触及之处,认知的内在可能性就会穷尽。梯子之间并不平等,有些梯子能够将你送到更高的层次,正如爱因斯坦的梯子能够达到牛顿的梯子达不到的层次,同时并不妨碍你用他的梯子继续去牛顿的层次。只有极少数高级文明能够产生自己的经学,大多数人类只能引入他人的创造。文明本身就是经义展开其内在可能性的过程,只有在展开的早期(青春期)才会有永恒的幻觉。随着严冬临近,她会日益感受到自己的限度。这时,文明将会面临衰亡和再造的选择。再造文明首先需要更坚固的栋梁和更高大的梯子,我们所在的时空正面临着这种任务。这时,错误的历史认知会对文明再造的使命造成极大伤害。本书就是一次重建认知结构的尝试,借助源远流长的两希(希伯来和希腊)文明价值和日耳曼-撒克逊宪制体系,厘清远东诸文明盛衰成败的线索。
如果你居然事先没有全局性的理解,却想仅仅依靠史料对具体问题下结论,那么你的结论不仅肯定错误百出,而且准确率还会低于富有健全常识的外行。举一个尽可能浅显的例子:如果你将伪满洲国、华中战场和重庆大后方的工业数据加在一起,得出一个抗战时期经济缓慢增长的结论,就会有许多没有健全常识或是别有用心的真假内行冒出来嚷嚷,好像他们又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任何富有健全常识的外行不用核对数据就会断定,真实情况应该是伪满洲国有大幅度增长,重庆附近有小幅度增长,战场附近倒退。统计数据应该怎样分类,这纯粹是认知结构的问题。事实上,你可以由此得出结论:没有经过博雅教育 [1] 的学术无产阶级和计划委员会合作产生的成果有多方面的效果,唯独不能增进公众的理解力。公众如果更多地相信自己的经验,反倒是较为明智的选择。如果你当真理解和接受学术无产阶级和计划委员会为公众供应的精神产品,就会不可避免地陷入精神分裂和人格瓦解的窘境。幸运的是,愚钝和健忘拯救了公众。他们要么没有听懂讲给他们的内容,要么很快就忘光了,从而保存了平均说来比官吏和知识分子更加健全的人格。然而,日常经验和健全常识仅能保护幸运的太平岁月。如果你所在时空接近历史决断的节点,你就需要更加完整的认知结构。非如此,不足以通古今之变。
认知图景和文明演化的同构性和相关性极强。华夏世界每一次衰败,都会直接体现于认知图景的扭曲。价值虚无主义的洪水滔天,从来不曾像二十世纪这样严重。机会主义在价值领域的胜利,反映了无根游士和无德浪人对共同体的破坏。两者都是逆向淘汰机制的产物,这种机制将春秋时代的礼仪之邦变成了现代历史的食人乐园。游士掌握了话语权,导致价值准则完全颠倒,这是文明走向没落的重要原因。虚无主义史观赞扬的伟大人物,往往是文明的挥霍者、共同体的毁灭者或汲取者。积累者和保护者反而默默无闻,甚至遭到蓄意的丑化。这些迹象的意义比事件本身更为重大,因为秃鹰不会在活人头上盘旋。老鼠敢于跳上餐桌,就是因为它们所在的船只岌岌可危。我在这种情况下企图扭转长期积累的趋势,只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然而即使如此,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此时此刻,世界的命运正在跟时间赛跑。斯宾格勒世界属于诸神之王奥丁与热力学第二定理。秩序注定归于瓦解,锈蚀终将战胜刀剑。然而,这不是世界的全部。否则,我们今天就不会存在了。文明的起源与复活无法在文明体系内部作出解释,然而确实已经存在,例如近代的基督教世界取代古典的希腊罗马世界。基督教是两希的果实、新世界的种子,终将化为参天大树。小虫看不到自己叶片之外的叶片,不一定知道身在树中。衰老和死亡可以模拟和预见,生命与复活只能是纯粹的神秘恩典。保存种子的努力能否成功,不在人力所及范围之内。历史是关于死亡的科学,必须在自己的边界止步。
这是第一篇壹 原始丰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