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诸夏与夷狄

封建各邦乐于运用诸夏的称谓,将自己和土著区别开来。虚拟的系谱学规定,殷周诸侯、氏族都是夏人的旁支。亲缘关系是礼法所出的土壤,创造了文明共同体的可能性。夷狄不知礼义,血亲关系的混乱极易造成宗社的灭亡。宗社的灭亡不是族群的灭亡,而是文明层次的倒退。夷狄有俗,诸夏有礼。伊川披发野祭、徐戎几起几落,可见文野之间的相变是当时司空见惯的现象。周礼的主要特征和优势在于明确界定父系家长制和继承权顺序,杜绝了乱交和门户不当的联姻,通过祭礼实现了同心圆式认同。从周礼社会的视角看,夷狄享有原始丰饶的胎儿式幸福。混乱是自然状态,文明是借助礼法的自我超越。周礼社会为宗法秩序自豪,犹如柏拉图社团为几何学原理自豪,法利赛社团为经学造诣自豪。边界是文明脱颖而出的标志,突破的取向体现了文明的特征。

从地理上讲,诸夏群岛散布在夷狄的海洋中。野蛮的洪水时而上涨,时而后退。退潮时节,遗留在王畿内部、诸侯之间的夷狄就像封建附庸一样行事。宗周、成周和各诸侯都获益于自己的蛮族依附者,往往通过联姻将他们纳入更加正式的封建体系。半蛮族发动政变往往是同化成功的重要标志,因为他们已经深陷朋党斗争而无法自拔了。春秋初叶的蛮夷滑夏往往属于这种情况,更多地反映了中原核心地区的封建体系已到瓜熟蒂落季候。各贵族集团失去了拓殖的空间,却没有降低领地的欲望。他们如果将敌对朋党的政变称为蛮夷入侵,原因很可能是为了掩饰自己保护蛮夷附庸的同类活动。当然,这种斗争有时会弄假成真。卫国的灭亡就是显例。

卫国的灭亡和仙鹤的关系,显然不会多于宗周灭亡和烽火台的关系。卫懿公自然是暴君,也就是说他肯定得罪了国人(贵族)。后者在战争最危险的时刻,突然拒绝拿起武器,将他置于绝境。“卫侯不去其旗,是以甚败 [116] 。”也就是说,他拒绝隐瞒自己的高贵身份,放弃了冒充小人物逃出战场的机会,甘愿将狄人的攻击吸引到自己身上,像真正的骑士一样英勇牺牲。以身殉国的壮举居然不足以抵消饲养宠物这种不会损害任何人的小错,如果所谓的宠物仙鹤当真存在的话,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原因。卫国的巫史显然是卫懿公的敌人,在亡国大事上却找不出更加严重的罪行,说明国君可能非但不是罪魁祸首,反倒是罪魁祸首的牺牲品。任何人都不难看出:临阵脱逃才是封建贵族的奇耻大辱,比养不养宠物严重得多。附庸将领主抛弃在战场上,在他牺牲后还敢活着回来,干犯了荣誉法典的每一条,居然还能理直气壮地控诉牺牲者,实属骇人听闻,充分证明卫国的封建文化早已陷入紊乱,这才是国破家亡的主要原因。即使在封建制度瓦解后,任何时代的军人临战抛弃长官,都逃不了军事法庭的制裁。

这种严重践踏封建精神的背叛当然不能没有借口,于是灵公就被塑造成动物保护主义界的殉道者。卫国的基础是大邑商的遗民。如果我们相信周人的宣传属于夸大和歪曲而非纯属捏造,就得相信他们用同样的手段搞垮了纣王和武庚。当时各族群的政治文化遗传性很强,残民怯于公战,文过饰非的可能性甚大。如果卫国的巫史华龙滑和礼孔没有戏弄蛮族,国人的诡计似乎很有可能获得类似牧野战后初期的完美结局:蛮族替他们除掉讨厌的君主,然后把朝歌留给他们。他们没有料到布局失控,蛮族居然没有在纣王垮台和武庚灭亡之间留下足够的间歇。如果计划顺利实现,这段间歇期本来应该是他们留给自己的奖品。这种机关算尽的私智正是“残民”之所以为“残民”的主要原因,他们已经有能力理性地开发自己的毁灭,智慧地安排最后的一注。

即使在欺骗蛮族、弄巧成拙以后,卫人也不是注定灭亡的。在此时此刻以前,卫国在朝廷中的地位一直高于齐国。他们是康叔和纣王的继承者,亲藩和诸侯的领袖,人口和资源都多于新开发地区的诸侯。卫拥大邑,以水道纵横著称,地势非常不利于任何外来者迅速前进,然而国人抛弃君主以后,没有依靠坚城和水网的天险进行任何抵抗,而是席卷细软逃向河岸平原,在地形最不利的地方落入追兵之手,遭到灭国性的屠杀。这种反常的部署说明了以下的可悲事实:国人不愿或不能服从任何人,无论是暴君、暴君的敌人还是其他人。逃亡者很乐于像牺牲国君一样,牺牲留在城里的市民,让他们消耗狄人的时间,给自己的逃亡创造条件。然而,囚徒博弈的原理发挥了作用。其他人并不是傻瓜,想出了同样的策略。于是大家同时抛弃天险,自取灭亡。最文明的群体最容易因私智而灭亡,因为彻头彻尾的理性是德性解构的结果。

灭卫的狄人不是纯粹的蛮族,而是类似苏格兰高地人的封建依附者,证据甚多。春秋初年,他们已经建立了鲜虞、鼓、肥三国。鲜虞非但有君有姓,而且与卫、晋两大邻邦同姓 [117] 。夷狄无君臣、无姓氏的学说显然只能代表他们文明化以前的状态。姬姓如果不是满足建国需要的模仿,就是夷夏联姻的结果。晋之君臣,泰半出自夷夏联姻。狄人与晋之公室、六卿盟誓、授土、受赂的记录与春秋相始终。成周天子并不例外,娶狄女为后 [118] 。卫人和狄人的关系同样密切 [119] 。狄夏盟誓的内容酷似威尔士酋长和诺曼骑士的类似协约,渐渐将土著父老变成了封建领主的被保护人。“和戎”成功的领主牺牲了狄人珍视的玉璧、宝器,换取了狄人贱视的土地和步兵。晋西北高地和太行山的狄人以能征惯战的山地步兵团著称,对晋国封建兵制的瓦解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具体的交易很可能有利于土著,但长远的后果总是不利于他们。初通礼乐的狄人发现自己从盟友变成了附庸,自然有上当受骗的感觉。报复性的战争一再爆发,并非不类似努尔哈赤的“七大恨”誓师。狄人擂鼓伐罪,指控奸诈的夏人侵夺和诈取他们祖传的土地。这种战争与其说阻碍了,不如说刺激了狄人的礼乐化。从战争程序看,他们已经精通“大刑用甲兵”的仪式。他们也部分掌握了夏人的战争技术,经常出动百辆以上的兵车。这些训练促成了狄人大国中山的诞生,该国宫廷依靠礼乐不亚于俄罗斯帝国朝廷依靠法语。甚至在战国法家势力的顶峰,中山仍然因不合时宜的儒风引起列国侧目 [120] 。

从狄人的理论上讲,伐邢灭卫恰当地惩罚了诸夏的欺骗。从地缘形势上讲,狄人东征临河是鄂尔多斯-陕北高原、晋西北高地、太行山区各族群的波浪式运动结果。最初的动力源于晋人在汾水河谷的扩张,筑城晋阳将狄人的部族一分为二。平王的篡夺解放了他的支持者,允许他们像夷狄一样行动。晋人戎风最盛,灭宗周诸侯最多,虽楚人亦难比肩。耿、韩、杨、魏相继落入虎口,在河水北岸奠定了普鲁士式的超级大国——领土和宪制都跨越了华戎边界的二元邦国。晋献公在国内夷灭诸公子,在国际上消灭正统派,都依赖于狄夏盟约的稳定性。他的死亡立刻掀起了二元帝国的长期内讧,导致了公子重耳的长期流亡。晋文公不仅奔狄,而且联姻赤狄、任用赵衰(赤狄代理人)更增加了上党地区白狄的压力。晋国的界外(狄人)领地将冲击波向东西两翼传递,各部族的多米诺骨牌随之倒下。一条骨牌链从太行山倒向河水中游,冲垮了卫国;另一条从鄂尔多斯高地倒向泾水上游,塑造了秦国。

齐、宋、曹联军将遗民送往南岸,重建卫国。诸夏国际会议决定封锁河水,各邦轮值要冲。也就是说,他们将曲沃武公和晋献公的后晋国视同夷狄。齐桓公在这次会议上崭露头角,以东方诸侯的领袖自居。“尊王攘夷”既有宪法意义,又有地缘政治意义,二者不是平行的概念,而是同一概念的两个方面。夷狄无君,并不意味着夷狄没有首领或君主,而是说他们缺少规范的宪制,君不君臣不臣。晋人的篡弑和残杀威胁到他们的夏人资格,原因就在这里。由此,反向的推论难以避免。诸夏如果发生践踏礼法的政变,就会将自己降低到夷狄的水准。夷狄如果习惯礼法,同样能够跻身诸夏之列。因此,攘夷可以解释为诸夏的护宪军事行动。“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业绩主要在于镇压方兴未艾的僭主政治,夷狄不是主要的讨伐对象。“尊王”的意义也不在于服从成周流亡政府,毕竟天子和齐桓公都是政变成功的党派领袖,而在于“宜粗不宜细”地维护礼乐秩序(“王道”)的根本精神,为此允许牺牲某些具体内容。“霸主”就是华夏世界的苏拉(Sulla),既是法律的破坏者,又是宪法的拯救者。“霸道”是“王道”的机会主义退化,但仍然具有宪法仲裁的性质,类似拉美和土耳其的军事政变,由不合法的军队取代合法的最高法院。“霸道”的合法性依据来自镇压僭主的必要性,后者为了毁灭宪法而践踏法律。

齐桓公正而不谲,意思就是:他比较忠实地维护了宪法的精神,堪称后起霸主的楷模。他名垂青史,主要就是因为匡正秩序的贡献。也就是说,他暂时阻止了宪法颓败(礼崩乐坏)的危险趋势。后起的霸主面临类似的情况,多半会利用护宪的名义,牟取一己之私。就攘夷而言,他的成就是名不副实的。他非但没有挽回朝歌陷落造成的地缘溃败,甚至不能维持诸夏联军亡羊补牢的河防。郑国的宪法危机导致高克逍遥河上,河防最终全线崩溃。老马识途的罗曼司更像一则海客谈瀛的战国寓言,根本不符合春秋初期的燕国形势。西征大夏的目标如果是规训诸狄和晋人,结果显然适得其反或毫无用处。南征楚国虽然得到了包茅和美谈,却没有阻止楚成王在桓公生命的最后九年继续吞并汉东诸姬。他最长久的外交成就在于播种了未来的晋文公,将心怀贰志的晋国拉回诸夏联盟。否则,这个联盟大概不会比宋襄公的寿命更长。后来,晋人又以类似的方式播种秦人。然而,这种策略意味着机会主义的进一步深化,对诸夏核心是祸是福,殊难逆料。成周朝廷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再度归化的晋国给他们造成的伤害,超过了反复无常的狄人。

无论如何,诸夏已经没有其他选择。齐桓公的神秘死亡解放了一大批僭主,包括齐国内部的僭主。宋襄公接受了霸主的衣钵,恢复了齐国的宪制,绥靖了淮夷的骚乱,重新召开诸夏国际会议,却将霸业和礼乐一起断送在楚人手中。仁义之师的败北体现了太多的象征意义,从根本上动摇了诸夏的信心。现实政治的理由告诉他们,现在只有晋人才能平衡楚人的势力。晋人吞并河北诸姬的野蛮程度,丝毫不逊于楚人吞并汉阳诸姬。晋文公谲而不正,索取天子在北岸的残余据点,作为尊王攘夷的代价。温、原各邦都有古老光荣的历史,远远超过曲沃庶孽的后裔,就这样消失在历史的夹缝中。晋人非但不肯援助同姓各邦,反而要求他们购买盟主的保护。然而,环顾宇内,诸夏周边的半蛮族势力当中,晋人已经是保存礼乐最多的亲邦了。从文明价值观和现实政治考虑,晋人当仁不让。晋人在此后的一百多年中,兼并了狄人的大部分土地,包括殷、卫的故土。绥靖狄人的亟需造成了一系列军事管制性质的边区临时政府,为后世郡县张本。


叁 通向盛夏之路二 文明共同体的宪制秩序与世界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