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士绅社会的荣耀与残缺
新旧党争不仅关系到具体的外交和财政措施,而且折射出士绅社会的宪法性争议。新党希望朝廷继承世家大族瓦解留下的真空,用统制经济的原则取代轻徭薄赋的原则。他们的理想社会要求人子不蓄私财,人君独擅权柄 [222] 。旧党有理由认为:这种可怕的图景与其说接近孟子解释的尧舜仁政,不如说更接近法家的军国主义。王安石的策略有两面性。他的经义格外强调孟子的集体主义和社会福利倾向,跟热爱井田制的早期道学家颇有共同语言。他的策论一味以富国强兵为饵,挑动人主的野心和虚荣心。这种策略酷似商鞅和战国策士,不符合普世价值先于国家利益的醇儒风范。他的经济政策最终全都变成了变相加税,用于撕毁条约和发动战争。这种策略酷似桑弘羊和王莽,验证了孔门的经典理论:“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 [223] 。”王安石的继承人比他更进一步,将经典的解释问题抛在一边。吕惠卿和蔡京都是卓越的财政家,依靠现实政治的理由为自己辩护。他们有能力解决财政问题,旧党的特长却在于制造亏空。无论在和平时期还是战争时期,聚敛之臣总是皇室的宝贵财富。苏轼及其同侪将仁宗的亏空政策解释为积德,或许能赢得后世的读者,但肯定会失去当代的君相。秦桧和贾似道要解决财政问题,也只能回到新党的路线,即使他们在经义上并不赞同王安石。
二程兄弟的洛党是王安石的意识形态盟友和政治仇敌,他们的冲突酷似旧式马克思主义者反对列宁主义者,可以视为“民众派”“理想派”社会主义和“国家派”“现实派”社会主义的分歧。洛党的乌托邦也是井田制,但抑制豪强的利益必须归于穷人,而非君主。穷兵黩武(及其必不可少的聚敛)给民众造成的伤害远远超过了富人的兼并,超出他们愿意接受的范围。他们因此憎恶王安石的助手,对王安石本人却怀有暧昧的同情,觉得“拗相公”或许只是惨遭小人利用的君子。他们激烈反对熙宁新党政府的马基雅维利主义,但并不全盘反对其政策。他们协助元祐党人推翻新党,主要是为了亲君子远小人。如果方田法的理念由司马光这样的君子,而非蔡京这样的小人负责执行,他们就会完全满意。可惜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司马光比谁都更急于彻底消灭可憎的前朝遗产,而蔡京居然比谁都更积极地配合。因此,洛党很快就回到了反对派的位置上。他们的反对仍然是纯理论的,不像下野的新党那样马基雅维利主义,因此他们在哲宗朝没能获得重返决策层的机会,然而这种失败似乎正合他们的隐秘愿望。其一,他们的手比新旧两党都干净,因此更适合理论家的名山事业。其二,他们能够更专注地发明完美的理论,从容指责对手的瑕疵。只要他们的理论界对手兼任现实政治家,就肯定会留下更多的瑕疵供他们指责。
司马光的朔党是真正意义上的旧党,在理论上、政策上、人事上全方位地反对新党。他们是现实政治家,不能满足于纯理论的胜利,因此并不完全排斥马基雅维利主义;但他们仍然自认为和被认为君子,因为他们像苏拉和庞培一样,用非常手段修补惨遭革命者破坏的“祖宗之法”,从不相信毁法者有资格向护法者要求平等待遇。他们的“祖宗之法”其实是宋代早期遗留的残唐五代传统,在仁宗的大政府改革后已经无以为继。然而较之王安石的财政扩张,仁宗的科举扩张政策仍然没有超出武后-玄宗奠定的唐式文人政府规模。仁宗的统治以负债累累著称,这是他同时优待士子和民众的必然结果。前者要求更多的官职和更好的待遇,后者要求更轻的赋税和更小的野心。元祐君子的政府追随他们爱戴的仁君,能减轻赋税却不能精简政府,给后人留下了巨额的赤字,将其解释为代朝廷收买民心的价值观投资。他们的国际协调主义出于财政形势的逼迫,不亚于理念的约束。他们是最后一批唐代人,不愿意为虚伪的高调放弃事功,不相信经学的原则性指导能够完全替代史学的经验性指导,因此不会像后来的道学家那样自相矛盾,一面鼓吹好战的外交政策,一面要求轻徭薄赋。唐氏政府之所以能维持宋人难以想象的小规模,主要不是政策的缘故,而是因为六朝遗留的世家大族仍然有能力提供免费公共服务。他们既然无力扭转士族衰落的长期趋势,甚至没有想到其中的原因,就注定是政治上的恐龙。
苏轼兄弟的蜀党更接近游士集团,对儒家的基本价值观和法家的行政纪律观都不大尊重,却深受佛道两家的熏染,甚至觉得二氏的因果报应和汉儒的天人感应都是合法性的充分依据 [224] 。巴蜀是游离性质的边区,深刻影响了蜀党对朝廷的态度。他们以纵横家自居,觉得智力是成功的唯一准绳。如果你有足够的智力,无论皈依哪种理论、效忠谁,都会成功。也就是说,他们没有特定的共同体和价值观。他们的贡献在于技术层面,党派立场出于人事层面。他们嘲笑新党和洛党,因为他们觉得:没有哪一种制度注定比其他制度优越,虔诚的信念和乡民的愚蠢区别不大。聪明人只能随机应变,不断填补时移世易造成的漏洞,不能指望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更不能用抽象的原则束缚自己,因为世界上如果有什么安全之道,就在于灵活机动地把握时势。灵活性不是马基雅维利主义,必须维持道德和品位的标准。他们鄙视腐儒,不是从法家和酷吏的角度,而是从名士和雅士的角度。他们的理想人物更像晏婴、王导和谢安,必须儒雅和事功兼备,并不佩服热忱和悲惨的殉道者。他们尊重司马光,因为他的人品比其他竞争者好得多,但并不因此而放弃讽刺的爱好。游士是所有集团当中最脆弱的一种。他们从出仕起就抛弃了自己的乡土,也无意寻找其他的归宿。他们只想向后世炫耀自己的聪明,而且达到了目的。
新旧党争有其地域性意义,南方士大夫开始侵蚀北方同侪的禁脔。残唐五代两百多年的移民和开发已经造就了自己的精英,宋代是他们摸索和试探组织模式的时代。范仲淹和朱熹企图重建宗族的公共服务职能,为他们理想中的地方共同体张本,留下的遗产主要在南方。宋学的门户纠纷甚多,精神气质却有共通之处:重经义,轻经验;扬三代,贬汉唐;急著述,缓事功。朔党后继无人,从侧面反映了北方社会的衰竭。北方原本就是残唐五代兵火破坏最烈的地区,汴京朝廷又给他们增加了双重负荷:消费主义和社会实验。
京师一向是编户齐民最彻底的地区,汴京的消费者性质又烈于前代。宋代财政扩张势如奔马,制造了一个成本畸高的经济区。除了薪俸消费产生的下游产业,其他事业几乎没有任何生存机会。消费性服务业吸引了大批游手之徒,构成近代江湖社会的原型。秘密会社的重要性不断增加,甚至跟原有的民间宗教结合,既是社会散沙化的后果,又是进一步散沙化的动力。光棍文化和投机心理盛行,则稳定的社会组织难以存续。宋代市民文化是消费性商业价值观和流民冒险家价值观的产物,无限崇拜不择手段的发迹变泰(投机),比良民和农民更缺少自律、自治和积累的性质,这些性质才是西方所谓商业文化的根本。新党和洛党喜爱的方田法只有在汴京附近地区才真正付诸实施,随着党争的起伏而反复兴废。无论王安石时代的实践效果如何,仅仅因为政策的反复无常,就足以妨碍任何良性秩序的存在。任何京畿居民都知道:在自己的一生中,他的财产和社区关系至少要三次推倒重建。
河北是北宋初年的战争特区,负有特殊的军事义务。新政大行后,政府商业化的精神渗透到军事领域。宋徽宗的政府感到:北伐燕云主要解除了河北而非汴京或南方的安全威胁,因此河北居民理应支付北伐的开支,这样就可以保存封桩银的完整性。金人入汴,顺利接管了神宗积累的燕云经费。宋金战争、金元战争和元末的三次洗荡彻底改变了居民结构,河北再也产生不了能跟朔党相提并论的精英集团。关陇的形势接近河北,朔党是当地社会的回光返照。山东经过残唐五代的洗荡,已经流寇化。黄河、运河、金元战争进一步加速了该地社会的崩溃。在宋元平话和金元杂剧中,山东都是群盗的故乡。河东是汴京在五代的传统敌人,随着北汉的灭亡,遭到宋代少有的苛待。晋阳平毁。胡汉杂糅的居民遭到强制迁徙。军事集团遭到拆分、压制,最终像汉代的陇西李氏志愿军一样灭亡。汴京朝廷直到大祸临头才发现:晋阳高地缺少常驻的方镇,不是长途驰援的西军所能弥补的。辽人之所以不能做金人做到的事情,关键就在于无法解除河东宿兵的侧后威胁。金元之际,河东经历了胡汉混合的再封建化过程,因此在元明之际的大乱中损失最小,扮演了明初人口蓄水池的角色。
巴蜀类似河东,遭到蓄意的猜忌和削弱。川峡四路的边界解除了汉川和东川的天然防线,将西川置于绝地。四路兵额之少,与其辽阔的面积和险要的地形不相称。甚至在陕西沦陷后,内外三关仍然因建制不足而自行废弛。宋元战争的大部分时间,宋军都享有数量优势,唯有巴蜀例外。从苦竹隘到钓鱼城,戍军建制仅有数千至一两万人,必须依靠京湖路和南部土司的支持,才能勉强维持山地据点。土司尽管人口更少,却有更多的兵力和更好的防御能力。巴蜀继续维持人口灭绝和替代的领先地位,这是该地政治和社会组织松散产生的自然结果。两湖经过永嘉和安史两度拓殖,已经不再局限于江、汉、湘、沅沿岸地区。宋、元、明三朝末路,两湖人口都出现死亡过半的惨状。除日益缩小的土著酋长领地外,叛乱领袖大抵出身于贩夫走卒或邪教首脑。这些现象都证明,当地同样没有产生紧密的社会组织。从朱熹的见闻和评论看,福建内地的儒化只是刚刚开始。闽、浙港口有浓厚的伊斯兰因素,引起了宋元末季的政治-种族冲突。两广仍然是种族混杂,羁縻为治的地区。江西的儒化已经高度成熟,从北宋中叶至明代达到最高峰,其后渐衰。在宋末、元末的战争中,该地的人口损失少于两湖,在新朝扮演了人口蓄水池的角色,尽管该地的战乱并不更少。这些现象暗示,江西的宗族组织和地方团体较为发达。
两浙是晚期帝国的精华、士绅社会的样板,只有他们维持了十国到清末的人口、经济和社会延续性。每一次改朝换代的大屠杀当中,他们的人口损失都不及半数,而且没有切断精英的传统。在最近一千年的东亚社会,这就是难觅其匹的重大成就。书面记录往往给后人留下相反的印象,因为大屠杀的记忆取决于文化精英在幸存者当中的比例。浙人留下的受害记录最多,恰好说明他们的社会所受破坏不大,知识精英在劫后仍然拥有左右历史记忆的能力。伯颜下江南,只造成了个别的屠杀。元军洗劫两湖,造成了大面积的无人区。陈友谅对两湖的人力资源涸泽而渔,征服者朱元璋的屠杀导致了湖南人口的整体性替换。相形之下,张士诚辖区所受的掳掠只能称为局部事件。然而,后人的刻板印象恰好相反。这种认知偏差貌似不公,其实体现了最大的公正,因为文明的价值并不取决于人口和财富,而是取决于组织的复杂度或秩序的生产力。白起时代的军国主义大屠杀理应遗臭万年,因为华夏文明最精致的花朵和最有生命力的共同体由此而绝。流寇时代的人口灭绝虽然有过之而无不及,损失的组织和秩序却微不足道,甚至可能不及原始部落的灭绝。圣巴托洛缪大屠杀的几千死难者比黑死病的数百万死者重要。东方暴君屠杀整个行省,不如雅典民主审判苏格拉底重要。朱元璋屠杀了湖南的大部分居民,重要性也远不如他流放到凤阳的少数苏州人。宋明两朝的两浙士绅界定了后人心目中的东亚文明的概念,正如1812年的英格兰绅士界定了英国的概念。他们是孔孟和王谢的不肖子孙,却是远东铁达尼号最后熄灭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