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四 纳兰性德早年恋情探索

纳兰性德（一六五五—一六八五）是清代最杰出的词人之一。三百多年来，他的作品为众多学者、词人、评论家和读者所推崇，在词学界有很大的影响。近年来，研究纳兰词的工作也有较大的发展，已经出版了多种版本的纳兰词（或名通志堂词，饮水词），纳兰性德年谱、纳兰性德传，还在各种刊物、学报上发表了大量研究论文。然而由于有关纳兰性德的直接的原始资料不多，所以对纳兰性德的生平事迹，我们所知道的仍是一个笼统的、大致的轮廓。尤其是性德早年的恋爱事迹，还很少有人作深入的研究。本文的目的，是根据纳兰性德本人在诗词中透露出来的一鳞半爪的线索，对他早年的恋情作一些探测，勾画出一个大致的情况。“姑妄言之姑听之”，也许对理解性德早年的一些爱情词不是完全没有作用的。

据清人笔记，性德早年与其表妹相爱。后来表妹被选入宫，性德伪装成喇嘛僧，入宫与她相见云云[1]。小说家之言，多有杜撰夸大之处，不可信以为真。但也不能断言完全属于子虚乌有。从性德的词作中仔细查考，也可以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性德有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守岁词：

锦瑟何年，香屏此夕，东风吹送相思。记巡檐笑罢，共捻梅枝。还向烛花影里，催教看燕蜡鸡丝。如今但、一编宵夜，冷暖谁知？　　当时。欢娱见惯，道岁岁琼筵，玉漏如斯。怅难寻旧约，枉费新词。次第朱幡剪彩，冠儿侧、斗转蛾儿。重验取、卢郎青鬓，未觉春迟。

一般女子，即使是普通亲友家的女子，是不可能到别人家中去守岁的。因此，词中所写的到性德家中去守岁的，最可能的是他姑舅家的女儿，也就是他的表妹。而且从“欢娱见惯”、“岁岁琼筵，玉漏如斯”可以想像出他与表妹经常在一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所以“难寻旧约”，正是由于表妹被选为宫女之故。不过，宫女过一定年岁，尚有放归的可能。所以性德没有绝望。而且自己年纪尚轻。他等待着，盼望表妹放归后能与他结为夫妇。故曰：“重验取、卢郎青鬓，未觉春迟。”

表妹入宫后，偶尔还有书信给性德。不过这是难得有机会的。所以性德在采桑子词中写道：

彤云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以玉清仙境喻皇宫，以仙女许飞琼喻宫女，是最贴切不过的了。

康熙十五年，性德二十二岁，考中进士，被授予三等侍卫之职。后又晋升为一等侍卫，成为康熙帝的贴身心腹。他经常出入宫中，终于有机会看见身为宫女的表妹。他在减字木兰花词中描写了他们初次在宫中重逢的情景：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这时性德虽已结婚，而且夫妇之间感情甚笃，但与表妹初恋之情毕竟未能忘怀。然而他连低低地叫唤一声都不敢。表妹也只是在转过回阑以后用玉钗敲敲阑干，以表示她的情意。这样担惊受怕，怕被人看见，用一般封建礼教的束缚来解释是不够的。只能说是由于宫禁森严，怕被人发现后传到皇帝耳中，会发生不测之祸。这才比较合乎情理。

这次在回廊中的相遇，在性德的脑海里刻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时常形诸梦寐。也许表妹的职务是侍奉康熙帝膳食的，傍晚时她常端着酒菜经过回廊。所以性德经常在回廊近处等待着，偷偷地看她从回廊里走过去。有一次他久等不见，心里很不安，因此写了一首浪淘沙词：

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雨余花外却斜阳。谁见薄衫低髻子，还惹思量。　　莫道不凄凉，早近持觞。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遇回廊。

回廊成了性德忆念旧情的地方。有一次他在回廊附近的花径中拾到一只翠翘，认得是表妹遗落之物，又写了一首虞美人词：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就这样，从与表妹守岁相恋起过了十年。表妹看到出宫的希望很渺茫，而且性德已经娶妻，忧伤憔悴，一病不起，过了一年就去世了。性德到表妹家中去吊丧，回首前尘，不胜慨叹，写了一首采桑子词：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是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与表妹的恋情，就这样结束了。

表妹入宫以后，性德还曾与一少女相爱。从性德回忆该女而写的几首词来看，该少女是性德亲友家中的一个乐妓。古代富贵人家多蓄有声妓，以备在宴会时弹唱或舞蹈娱客。性德的词如下：

收取闲心冷处浓，舞裙犹忆柘枝红，谁家刻烛待春风。 ……风流端合倚天公。（浣溪沙）

舞余镜匣开频掩，檀粉慵调。朝泪如潮，昨夜香衾觉梦遥。（采桑子）

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采桑子）

该少女颇通文墨，读过性德所作的几首诗，因怜才而产生爱慕之情。而性德在表妹入宫之后，深感孤单落寞，对该女亦有“风波狭路倍怜卿”之感。两人一见钟情。性德在浣溪沙词中描写道：

五字诗中目乍成，尽教残福折书生，手挼裙带那时情。　　未接语言犹怅望，才通商略已瞢腾，只嫌今夜月偏明。

又在一首回忆两人当初相好的词中写道：

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刬地梨花，彻夜东风瘦。掩银屏，垂翠袖。　　何处吹箫，脉脉微情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苏幕遮）

两人相好后，该女常在夜里溜出来到性德的住处幽会。性德在浣溪沙词中曾写道：

十二红帘窣地深，才移刬袜又沉吟，晚晴天气惜轻阴。

描写的是该女在赴约前犹豫不决的心态，正如李后主菩萨蛮词“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中的小周后。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清平乐）

倦收缃帙，悄垂罗幕，盼煞一灯红小。……是伊缘薄，是侬情浅，难道多磨更好。（鹊桥仙）

昨夜个人曾有约，严城玉漏三更。……原是瞿唐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临江仙）

这些词句是写该女因无法脱身，不能前来赴约，或不能准时赴约，而自己彻夜等待的烦闷。

重见星娥碧海槎，忍笑却盘鸦。寻常多少，月明风细，今夜偏佳。（眼儿媚）

昨夜浓香分外宜，天将妍暖护双栖。桦烛影微红玉软，燕钗垂。（摊破浣溪沙）

则是描写盼到该女前来赴约时的喜悦心情。

然而这段恋情的时间并不长久。原因是该女的远别。性德在浣溪沙词中写过：“风流端合倚天公。”一个声妓的命运是不能自主的。不知由于什么缘故，她被迫离开这个富家。当她把即将离别的消息告诉性德时，性德心如刀割。他写了一首临江仙词：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在送别之时，又写了一首菩萨蛮词：

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已见残红舞。不忍覆余觞，临风泪数行。　　粉香看欲别，空剩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凄清照鬓丝。

分别是在暮春时节。性德后来在回忆时经常提及：

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菩萨蛮）

帘影碧桃人已去，屧痕苍藓径空留。（浣溪沙）

分别后的第二年立春日还写了一首浣溪沙词，表达了对她的思念：

记绾长条欲别难。盈盈自此隔银湾。便无风雪也摧残。　　青雀几时裁锦字，玉虫连夜剪春旛。不禁辛苦况相关。

“风波狭路倍怜卿”，“不禁辛苦况相关”，说明性德对该女是多么的怜惜和关怀。

除了上述两段恋情以外，性德还有过几次不成功的恋爱。一次是与一女子相约在上元夜相会，结果该女爽约未来，害得他空等了一夜。性德在齐天乐 上元词中叙述了这件事：

阑珊火树鱼龙舞，望中宝钗楼远。靺鞨余红，琉璃剩碧，待属花归缓缓。寒轻漏浅。正乍敛烟霏，陨星如箭。旧事惊心，一双莲影藕丝断。　　莫恨流年似水，恨消残蝶粉，韶光忒贱。细语吹香，暗尘笼鬓，都逐晓风零乱。阑干敲遍。问帘底纤纤，甚时重见？不解相思，月华今夜满。

他甚至在十年后还思念这个女子，在鹊桥仙词中写道：

梦来双倚，醒时独拥，窗外一眉新月。寻思常自悔分明，无奈却照人清切。　　一宵灯下，连朝镜里，瘦尽十年花骨。前期总约上元时，怕难认飘零人物。

他还对一个偶尔遇见的女子产生过爱慕之情：

伤心莫语，记那日旗亭，水嬉散尽，中酒阻风去。（摸鱼儿）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减字木兰花）

这显然与杜牧遇见湖州女子的故事相类似。然而该女子已婚，所以他在画堂春词中说：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浆向”句指自己有求婚之意；“药成”句谓彼女终不能弃其夫。末二句谓甘愿与她结成一对贫贱夫妻。摊破浣溪沙词：

林下荒苔道蕴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眼儿媚词：

林下闺房世罕俦，偕隐足风流。今来忍见，鹤孤华表，人远罗浮。　　中年定不禁哀乐，其奈昔曾游。浣花微雨，采菱斜日，欲去还留。

二词所写的是一个已经去世的女子，而称其有“林下之风”，为“闺房之秀”，可见不是一般平庸的女子，与上面提到的“天然绝代”，“一生一代一双人”的评价相同。“偕隐足风流”与“相对忘贫”的想法也一致，所以可能所指的是同一个人。

傅庚生先生在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中说：“人世之因缘际会，忽然邂逅，忽然寂灭，多情之人，辄寄深慨。‘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匆匆一瞥，有所属意，因而生情，然而无缘再见，只留下一丝惆怅。这当然算不得恋爱，亦无事迹可言。性德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多情种子，这样的机遇颇多，发为文字，也留下不少佳词。可以在这里顺便提一下。如：

脉脉逗菱丝，嫩水吴姬眼。（生查子）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如梦令）

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亦风流，见人羞涩却回头。（浣溪沙）

酒醒香销愁不胜，如何更向落花行？去年高摘斗轻盈。　　夜雨几番销瘦了，繁华如梦总无凭。人间何处问多情？（浣溪沙）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相宜。　　相思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落花时）

以上是我对纳兰性德现存的爱情词所作的大致归纳，从而对其事实背景作了一番探索，其中臆测、附会的成分很大，如果能在欣赏、理解这些词方面对读者起一点作用，我的工作也算不白费了。反正，“姑妄言之姑听之”吧。

[1]李雷纳兰性德（台湾 云龙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出版）对此有较详细的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