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出 辞院（癸未十月）
（末扮杨文骢冠带上）
【西地锦】锦绣东南列郡，英雄割据纷纷。而今还起周郎恨，江水向东奔¹。
下官杨文骢，昨奉熊司马之命，托侯兄发书宁南，阻其北上，已遣柳敬亭连夜寄去。还怕投书未稳，一面奏闻朝廷，加他官爵，荫他子侄。又一面知会各处督抚，及在城大小文武，齐集清议堂²，公同计议，助他粮饷，这也是不得已调停之法。下官与阮圆海虽罢闲流寓³，都有传单⁴，只得早到。（副净扮阮大铖冠带上）黑白看成棋里事，须眉扮作戏中人。（见介）龙友请了，今日会议军情，既传我们到此，也不可默默无言。（末）事体重大，我们废员闲宦，立不得主意，身到就是了。（副净）说那里话？
【啄木儿】朝廷事，须认真，太祖神京今未稳。莫漫愁铁锁船开，只怕有萧墙人引⁵。角声鼓音城楼震，帆扬帜飞江风顺，明取金陵，有人私放门。
（末）这话未确，且莫轻言。（副净）小弟实有所闻，岂可不说？（丑扮长班上⁶）处处军情紧，朝朝会议多。禀老爷，淮安漕抚史可法老爷、凤阳督抚马士英老爷俱到了⁷。（末、副净出候介。外白须扮史可法，净秃须扮马士英，各冠带上。外）天下军储一线漕⁸，无能空佩吕虔刀⁹。（净）长陵抔土关龙脉，愁绝烽烟搔二毛¹⁰。（末、副净见各揖介。外问介）本兵熊老先生为何不到？（丑禀介）今日有旨，往江上点兵去了。（净）这等又会议不成，如何是好？
【前腔】（外）黄尘起，王气昏，羽扇难挥建业军¹¹。幕府山羽檄星驰，五马渡楼船飞滚¹²。江东应须夷吾镇¹³，清谈怎消南朝恨¹⁴？少不得努力同捐衰病身。
（末）老先生不必深忧，左良玉系侯司徒旧卒，昨已发书劝止，料无不从者。（外）学生亦闻此举虽出熊司马之意，实皆年兄之功也。（副净）这倒不知，只闻左兵之来，实有暗里勾之者。（外）是那个？（副净）就是敝同年侯恂之子侯方域。（外）他也是敝世兄，在复社中铮铮有声¹⁵，岂肯为此？（副净）老公祖不知，他与左良玉相交最密，常有私书往来，若不早除此人，将来必为内应。（净）说的有理，何惜一人，致陷满城之命乎？（外）这也是莫须有之事¹⁶，况阮老先生罢闲之人，国家大事也不可乱讲。（别介）请了，正是：“邪人无正论，公议总私情。”（下。副净指恨介。向净介）怎么史道邻就拂衣而去，小弟之言凿凿有据，闻得前日还托柳麻子去下私书的。（末）这太屈他了，敬亭之去，小弟所使，写书之时，小弟在傍，倒亏他写的恳切，怎反疑起他来？（副净）龙友不知，那书中都有字眼暗号，人那里晓得？（净点头介）是呀，这样人该杀的，小弟回去，即着人访拿。（向末介）老妹丈¹⁷，就此同行罢。（末）请舅翁先行一步¹⁸，小弟随后就来。（副净向净介）小弟与令妹丈不啻同胞，常道及老公祖垂念¹⁹，难得今日会着。小弟有许多心事，要为竟夕之谈，不知可否？（净）久荷高雅，正要请教。（同下。末）这是那里说起？侯兄之素行，虽未深知，只论写书一事呵。
【三段子】这冤怎伸？硬叠成曾参杀人²⁰；这恨怎吞？强书为陈恒弑君²¹。不免报他一信，叫他趁早躲避。（行介）眠香占花风流阵，今宵正倚熏笼困²²，那知打散鸳鸯金弹狠。
来此是李家别院，不免叫门。（敲门介。内吹唱介。净扮苏昆生上）是那个？（末）快快开门！（净开门见介）原来是杨老爷，天色已晚，还来闲游。（末认介）你是苏昆老。（问介）侯兄在那里？（净）今日香君学完一套新曲，都在楼上听他演腔。（末）请快下楼！（净入唤介。小旦、生、旦出介。生）浓情人带酒，寒夜帐笼花。杨兄高兴，也来消夜。（末）兄还不知，有天大祸事来寻你了。（生）有何祸事，如此相吓？（末）今日清议堂议事，阮圆海对着大众，说你与宁南有旧，常通私书，将为内应，那些当事诸公，俱有拿你之意。（生惊介）我与阮圆海素无深仇，为何下这毒手？（末）想因却奁一事，太激烈了，故此老羞变怒耳。（小旦）事不宜迟，趁早高飞远遁，不要连累别人。（生）说的有理。（愁介）只是燕尔新婚²³，如何舍得？（旦正色介）官人素以豪杰自命，为何学儿女子态？（生）是，是，但不知那里去好？
【滴溜子】双亲在，双亲在，信音未准；烽烟起，烽烟起，梓桑半损²⁴。欲归，归途难问。天涯到处迷，将身怎隐？岐路穷途，天暗地昏。
（末）不必着慌，小弟倒有个算计。（生）请教！（末）会议之时，漕抚史可法、凤抚马舍舅俱在坐。舍舅语言甚不相为，全亏史公一力分豁²⁵，且说与尊府原有世谊的。（生想介）是，是，史道邻是家父门生。（末）这等何不随他到淮，再候家信？（生）妙，妙！多谢指引了。（旦）待奴家收拾行装。（旦束装介）
【前腔】欢娱事，欢娱事，两心自忖；生离苦，生离苦，且将恨忍，结成眉峰一寸。香沾翠被冷，重重束紧。药裹巾箱，都带泪痕²⁶。
（丑上。挑行李介。生别旦介）暂此分别，后会不远。（旦弹泪介）满地烟尘，重来亦未可必也。
【哭相思】离合悲欢分一瞬，后会期无凭准。（小旦）怕有巡兵踪迹，快行一步罢。（生）吹散俺西风太紧，停一刻无人肯。
（生）但不知史漕抚寓在那厢？（净）闻他来京公干，常寓巿隐园²⁷，待我送官人去²⁸。（生）这等，多谢。（生、净、丑急下。小旦）这桩祸事，都从杨老爷起的，也还求杨老爷归结。明日果来拿人，作何计较？（末）贞娘放心，侯郎既去，都与你无干了。
（末）人生聚散事难论，
（旦）酒尽歌终被尚温。
（小旦）独照花枝眠不稳，
（末）来朝风雨掩重门。
注释：
¹“而今还起周郎恨”二句：指左良玉军队东进南京。周郎，指周瑜，他为吴国将领时，曹操发兵从荆州东下进攻东吴，孙权、刘备联手应战，诸葛亮借东风推动赤壁之战的胜利，却成为周瑜心中一大憾事。
²清议堂：朝廷大臣商议军政大事之所。
³流寓：客居他乡。
⁴传单：要求参议的通知。
⁵只怕有萧墙人引：只担心内部有人策应左良玉军。典自《论语·季氏》：“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比喻内部发生祸乱。
⁶长班：官吏的随从。
⁷淮安漕抚史可法老爷、凤阳督抚马士英老爷俱到了：暖红室本眉批曰：“至此始出史公及马士英，一忠一奸，阴阳将判，读者细参之。”史可法，字宪之，号道邻，祖籍北京大兴，生于河南祥符（今河南开封），明崇祯元年（1628）进士，官至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驻守扬州。后清军攻陷扬州，他身先士卒，殉难。
⁸一线漕：一条漕运。
⁹无能空佩吕虔刀：这是史可法自谦，认为自己才微不配官位。吕虔刀，宝刀名，典自《晋书·王览传》。三国魏刺史吕虔持有一宝刀，铸匠见之，以为必三公始可佩戴。吕虔赠刀于王祥，王祥位列三公。王祥临终前将刀转赠其弟王览，王览位至大中大夫，说明此刀助人显贵，佩戴之人可至卿相。
¹⁰“长陵抔（póu）土关龙脉”二句：受李自成起义军影响，各地农民纷纷起义，已经威胁到安徽凤阳附近各地。凤阳是明太祖祖陵所在，马士英时任凤阳都督，护陵是他的职责，但外界形势却令其担忧。长陵，指汉高祖的陵墓，借指凤阳皇陵。二毛，黑、白二发相间，指花发。
¹¹羽扇难挥建业军：指史可法担忧南京的安危。羽扇，典自《晋书·顾荣传》，晋代广陵相陈敏反叛朝廷，独据江陵，顾荣等起兵攻打，顾氏羽扇指挥，叛军纷纷溃败。建业，即南京。
¹²“幕府山羽檄星驰”二句：史可法追忆南京的历史。幕府山，位于长江南岸，南京西北，据传王导曾于此设立幕府。羽檄，清康熙刊本作“蜡檄”。檄，古代官府用以征召臣民、声讨叛军的文书。星驰，星夜奔驰，比喻行动快速。五马渡，在幕府山下江边，西晋末年琅琊王司马睿等五位晋王于此渡江，进入南京。后来司马睿成为晋元帝。
¹³江东应须夷吾镇：指江东应有管仲、王导这样的贤相、名将来防守。此句为双关语。夷吾，原指管仲，字夷吾，春秋初期齐国卿相，辅助齐桓公成就霸业。引申为“江左夷吾”，即东晋丞相王导，大臣温峤誉其为“江左夷吾”。江左，即江东。
¹⁴清谈怎消南朝恨：指清谈误国。南朝盛行清谈，朝廷大臣、社会名士以谈玄、谈佛为上。
¹⁵铮铮：指金属撞击发出的声音，比喻人的品德刚正、坚定。
¹⁶莫须有：指阮大铖冤枉侯方域。典自《宋史·岳飞传》，岳飞被秦桧用“莫须有”罪名谋害致死。
¹⁷妹丈：妹夫。
¹⁸舅翁：大舅子之尊称。
¹⁹老公祖：明清时期地方士绅对地方官僚之尊称。垂念：挂念，关怀，多用于上对下、尊对卑。
²⁰曾参杀人：指人被诬陷多次后，会被信以为真。典自《战国策·秦策二》，甘茂向秦武王讲述曾参的故事，孔子的弟子曾参住在费邑，一位与他同名者犯了杀人罪。有邻居来告诉曾母，曾母不信。第二次还是不信。当第三次有人相告时，曾母相信了，扔下织布梭子，越墙而逃。
²¹陈恒弑君：指侯方域的冤屈。典自《春秋·哀公十四年》，春秋齐简公昏庸无道，大臣陈恒将其弑除，期间陈恒是被迫的。后引申为代人受过。
²²熏笼：古时专门为衣物、被褥熏香的笼罩，材质分竹、铜、银、石、玉等。
²³燕尔：同“宴尔”，原指安乐的意思。《诗经·邶风·谷风》：“宴尔新昏，如兄如弟。”欢庆新婚，亲密得如兄如弟。后指代新婚。
²⁴梓桑：同“桑梓”，古时家屋旁会栽种桑树和梓树，比喻家乡、故乡、父母之邦。
²⁵分豁：分辨，开脱，豁免。
²⁶“药裹巾箱”二句：暖红室本眉批曰：“香君虽英雄，而不能制眼泪也。”巾箱，古时放置头巾、书籍的小箱子。
²⁷市隐园：原金陵名园之一，在武定桥油坊巷，明万历年间姚元白所造，为当时文人雅集之所。后来史可法寓居于此。现已不存。
²⁸待我送官人去：暖红室本眉批曰：“今日昆生送去，后日昆生寻来。”
点评：
本出出评：“左右奇偶，男女贤奸，皆会此折。离合之情，于此折尽矣，而未尽也；兴亡之感，于此折动矣，而未动也。承上启下，又一关纽。”
该出叙述阮大铖在清议堂中伤侯方域，将杀身之祸引向他。杨文骢周旋无果，只得提前通知侯方域，让他投奔史可法避祸。
该出矛盾冲突尖锐，许多伏隐的危机汇聚爆发。具体而言，即复社文人、侯方域、李香君对于阮大铖造成的侮辱，终于酿成阮大铖的报复。在清议堂上阮大铖恶语中伤了侯方域，还取得了马士英的信任。但这并不是阮大铖报复的终点，而仅仅是他报复诸文人、实现自己野心的开始。
阮大铖构陷侯方域一事，也并非全然虚构，而是史上实有。其时阮大铖构陷侯方域仅因他与左良玉有旧，并没有以侯方域修书一事为证据，马士英也没有参与其中。但是此处将侯方域修札一事作为中伤的理由，确实颇有迷惑性，不可不谓妙笔，同时也不违历史态势。
因为阮大铖的报复，侯方域不得不奔走逃亡，暂离李香君。
该出中新登场两个人物，即史可法与马士英。两人在《桃花扇•凡例》中，被分到了相对的“奇”“偶”二部中，而史可法是“中气”，马士英是“戾气”，二者之间的分立判然可别。
面对侯方域是否私通于左良玉一事，史可法尚带有一丝疑惑，而马士英则恨不得立杀侯方域而后快—史、马间固然有阵营之分立，但是以如此不同的方式行事，则非阵营问题，而是素质问题了。这样的形象，应了《明史》对于马士英的评价：“为人贪鄙无远略，复引用大铖，日事报复，招权罔利，以迄于亡。”但这样的定位，其实与史上的马士英有别。因为马士英起用阮大铖、制造内讧一事虽然属实，但马士英本人尚有传统士大夫的气节在身，他最终并未如阮大铖一般毫无廉耻，而是不屈被杀。但此剧中马士英的形象比较脸谱化，并未如阮大铖一般展现出丰富的多面性。这样处理，可以使阮大铖与马士英相区别，以体现人物形象的不同。
相对于马士英，史可法的形象则更见耿直忠正，出中的【前腔】表现出他力救危亡的决心。如此塑造，使得他后续解救侯方域成为可能，这也合于史实。
该出中颇表现出阮大铖狡诈、谄媚的一面。从狡诈一面说，他选出侯方域与左良玉有私一事作为构陷侯的理由，是具有相当迷惑性的。尤其是在侯方域下书给左良玉之后，这一指责对于侯方域而言确实难以辩白。当杨文骢为侯辩白时，阮大铖还捏造出暗留记号的指控，亦可见其老谋深算。从谄媚一面说，阮大铖对于马士英的巴结，可谓丑态百出。其以“小弟与令妹丈不啻同胞”为理由巴结马士英，更以“常道及老公祖垂念”一句奉承，其媚意不言而喻。
杨文骢将消息传达至侯方域处一事，颇显出李香君的果敢。侯方域尚在忧愁难以与李香君分立，她却以“官人素以豪杰自命，为何学儿女子态”激发侯方域，与“却奁”时对于侯方域的劝谏一脉相承，更强化了其刚烈的性格。对于爱人的离别，李香君也并非毫无感触，她感叹道“离合悲欢分一瞬，后会期无凭准”，但是在生死大义面前，她并没有别的选择，必须忍得分离，以期方长之来日。
杨文骢虽八面玲珑却根柢正直的形象，也在此出中显现出来。他先是为侯方域辩白，在辩白无果之后又及时劝其脱逃，还提供了投奔史可法的可靠建议。虽然杨文骢仍称马士英为“舅翁”，但他的这些举动，已经将自己与马士英、阮大铖之流区分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