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出 逃难（乙酉五月）
（小生扮弘光帝，便服骑马。杂扮二监、二宫女挑灯引上）
【香柳娘】听三更漏催，听三更漏催，马蹄轻快，风吹蜡泪宫门外。咱家弘光皇帝，只因左兵东犯，移镇堵截，谁知河北人马，乘虚渡淮。目下围住扬州，史可法连夜告急，人心皇皇，都无守志。那马士英、阮大铖躲的有影无踪，看来这中兴宝位也坐不稳了。千计万计，走为上计，方才骑马出宫，即发兵符一道，赚开城门，但能走出南京，便有藏身之所了。趁天街寂静¹，趁天街寂静，飞下凤凰台，难撇鸳鸯债。（唤介）嫔妃们走动着，不要失散了。似明驼出塞，似明驼出塞，琵琶在怀，珍珠偷洒²。
（急下。净扮马士英骑马急上）
【前腔】报长江锁开，报长江锁开，石头将坏³，高官贱卖没人买。下官马士英，五更进朝，才知圣上潜逃，俺为臣的，也只得偷溜了。快微服蚤度⁴，快微服蚤度，走出鸡鹅街，提防仇人害。（倒指介）那一队家将，十车细软⁵，便是俺的薄薄宦囊，不要叫仇家抢夺了去。（唤介）快些走动！（老旦、小旦扮姬妾骑马，杂扮夫役推车数辆上）来了，来了。（净）还好！要随身紧带，要随身紧带，殉棺货财，贴皮恩爱⁶。
（绕场行介。杂扮乱民数人持棒上，喝介）你是奸臣马士英，弄的民穷财尽，今日驮着妇女，装着财帛，要往那里跑？早早留下！（打净倒地，剥衣，抢妇女、财帛下。副净扮阮大铖，骑马上）
【前腔】恋防江美差⁷，恋防江美差，杀来谁代？兵符掷向空江濑。今日可用着俺的跑了，但不知贵阳相公，还是跑，还是降？（作遇净绊马足介）呵呀！你是贵阳老师相，为何卧倒在地？（净哼介）跑不得了，家眷行囊，俱被乱民抢去，还把学生打倒在地。（副净）正是，晚生的家眷、行囊，都在后面，不要也被抢去。受千人笑骂，受千人笑骂，积得些金帛，娶了些娇艾⁸。待俺回去迎来。（杂扮乱民持棒，拥妇女抬行囊上）这是阮大铖家的家私，方才抢来，大家分开罢！（副净喝介）好大胆的奴才，怎敢抢截我阮老爷的家私？（杂）你就是阮大铖么？来的正好。（一棒打倒，剥衣介）饶他狗命，且到鸡鸣、裤子裆，烧他房子去⁹。（俱下。净）腰都打坏，爬不起来了。（副净）晚生的臂膊捶伤，也奉陪在此。（合）叹十分狼狈，叹十分狼狈，村拳共捱，鸡肋同坏。
（末扮杨文骢冠带骑马，从人挑行李上）下官杨文骢，新任苏松巡抚¹⁰。今日五月初十出行吉日，束装起马，一应书画古玩，暂寄媚香楼，托了蓝田叔随后带来。俺这一肩行李，倒也爽快。（杂禀介）请老爷趱行一步¹¹。（末）为何？（杂）街上纷纷传说，北信紧急，皇帝、宰相，今夜都走了。（末）有这等事？快快出城！（急走介。马惊不走介）这也奇了，为何马惊不走？（唤介）左右看来！（杂看介）地下两个死人。（副净、净呻吟介）哎哟，哎哟！救人，救人！（末）还不曾死，看是何人？（杂细认介）好像马、阮二位老爷。（末喝介）胡说，那有此事！（勒马看，惊介）呵呀！竟是他二位。（下马拉介）了不得，怎么到这般田地？（净）被些乱民抢劫一空，仅留性命。（副净）我来救取，不料也遭此难。（末）护送的家丁都在何处？（净）想也乘机拐骗，四散逃走了。（末唤介）左右快来扶起，取出衣服，与二位老爷穿好。（杂与副净、净穿衣介。末）幸有闲马一匹，二位叠骑¹²，连忙出城罢。（杂扶净、副净上马，搂腰行介）请了，无衣共冻真师友，有马同骑好弟兄。（下。杂）老爷不可与他同行，怕遇着仇人，累了我们。（末）是，是。（望介）你看一伙乱民，远远赶来，我们早些躲过。（作避路傍介。小旦扮寇白门，丑扮郑妥娘，披发走上）
【前腔】正清歌满台，正清歌满台，水裙风带¹³，三更未歇轻盈态。（见末介）你是杨老爷，为何在此？（末认介）原来是寇白门、郑妥娘。你姊妹二人怎的出来了？（小旦）正在歌台舞殿，忽然酒罢灯昏，内监宫妃纷纷乱跑，我们不出来还等什么哩？（末）为何不见李香君？（丑）俺三个一同出来的，他脚小走不动，雇了个轿子，抬他先走了。（末问介）果然朝廷出去了么¹⁴？（小旦）沈公宪、张燕筑都在后边，他们晓的真信。（外扮沈公宪，破衣抱鼓板，净扮张燕筑，科头提纱帽、须髯跑上¹⁵）笑临春结绮，笑临春结绮，擒虎马嘶来¹⁶，排着管弦待。（见末介）久违杨老爷了。（末问介）为何这般慌张？（外）老爷还不知么？北兵杀过江来，皇帝夜间偷走了。（末）你们要向那里走去？（净）各人回家瞧瞧，趁早逃生。（丑）俺们是不怕的，回到院中，预备接客。（末）此等时候，还想接客？（丑）老爷不晓的，兵马营里，才好挣钱哩。这笙歌另卖，这笙歌另卖，隋宫柳衰，吴宫花败。
（外、净、小旦、丑俱下。末）他们亲眼看见圣上出宫，这光景不妥了。快到媚香楼收拾行李，趁早还乡罢。（行介）
【前腔】看逃亡满街，看逃亡满街，失迷君宰，百忙难出江关外。（作到介）这是李家院门。（下马急敲门介）开门，开门！（小生扮蓝瑛急上）又是那个叫门？（开门见介）杨老爷为何转来？（末）北信紧急，君臣逃散，那苏松巡抚也做不成了。整琴书襆被¹⁷，整琴书袱被，换布袜青鞋，一只扁舟载。（小生）原来如此。方才香君回家，也说朝廷偷走。（唤介）香君快来。（旦上见介）杨老爷万福！（末）多日不见，今朝匆匆一叙，就要远别了。（旦）要向那里去？（末）竟回敝乡贵阳去也。（旦掩泪介）侯郎狱中未出，老爷又要还乡，撇奴孤身，谁人照看？（末）如此大乱，父子亦不相顾的。这情形紧迫，这情形紧迫，各人自识，谁能携带？
（净扮苏昆生急上）将军不惜命，皇帝已无家。我苏昆生自湖广回京¹⁸，谁知遇此大乱，且到院中打听侯公子信息，再作道理。
【前腔】俺匆忙转来，俺匆忙转来，故人何在，旌旗满眼乾坤改。来此已是，不免竟入。（见介）好呀！杨老爷在此，香君也出来了。侯相公怎的不见？（末）侯兄不曾出狱来。（旦）师父从何处来的？（净）俺为救侯郎，远赴武昌，不料宁南暴卒，俺连夜回京，忽闻乱信，急忙寻到狱门，只见封锁俱开。众囚徒四散，众囚徒四散，三面网全开¹⁹，谁将秀才害？（旦哭介）师父快快替俺寻来。（末指介）望烟尘一派，望烟尘一派，抛妻弃孩，团圆难再。
（末向旦介）好，好，好！有你师父作伴，下官便要出京了。（唤介）蓝田老收拾行李，同俺一路去罢。（小生）小弟家在杭州，怎能陪你远去？（末）既是这等，待俺换上行衣，就此作别便了。（换衣作别介）万里如魂返，三年似梦游。（作骑马，杂挑行李随下。旦哭介）杨老爷竟自去了，只有师父知俺心事。前日累你千山万水，寻到侯郎，不想奴家进宫，侯郎入狱，两不见面。今日奴家离宫，侯郎出狱，又不见面。还求师父可怜，领着奴家各处找寻则个。（净）侯郎不到院中，自然出城去了，那里找寻？（旦）定要找寻的。
【前腔】（旦）便天涯海崖，便天涯海崖，十洲方外，铁鞋踏破三千界²⁰。只要寻着侯郎，俺才住脚也。（小生）西北一带俱是兵马，料他不能渡江，若要找寻，除非东南上去。（旦）就去何妨？望荒山野道，望荒山野道，仙境似天台，三生旧缘在²¹。（净）你既一心要寻侯郎，我老汉也要避乱，索性领你前往，只不知路向那走？（小生指介）那城东栖霞山中，人迹罕到，大锦衣张瑶星先生，弃职修仙，俺正要拜访为师。何不作伴同行？或者姻缘凑巧，亦未可知。（净）妙，妙！大家收拾包裹，一齐出城便了。（各背包裹行介。旦）舍烟花旧寨，舍烟花旧寨，情根爱胎²²，何时消败？
（净）前面是城门了，怕有人盘诘。（小生）快快趁空走出去罢。（旦）奴家脚痛，也说不得也。
（旦）行路难时泪满腮，
（净）飘蓬断梗出城来。
（小生）桃源洞里无征战，
（旦）可有莲华并蒂开²³？
注释：
¹天街：指旧时京城里的街道。
²“似明驼出塞”四句：借用昭君出塞的凄凉故事，形容众嫔妃出逃时的仓皇、无奈、悲凉和凄绝。明驼，指能行远路的骆驼。它们卧下时，腹不贴地，屈足漏明，故曰。珍珠，指眼泪。
³长江锁开，石头将坏：指长江防线崩溃，金陵即将沦陷。石头，即石头城，指金陵。
⁴微服：改换着装以避人耳目，一般指帝王或官吏私访时，为隐藏身份而换穿便服。微，微小，卑微。蚤：通“早”。下同。
⁵细软：精细、柔软，借指首饰、珠宝等轻便而易于携带的贵重物品。
⁶贴皮恩爱：指马士英的妻妾。
⁷防江美差：防江一职，以兵部尚书之位掌管江防，位高权重，被朝臣们视为美差。此处讽刺阮大铖自私自利，只以职位之美为重。
⁸娇艾：指娇美的女子。艾，形容美好。
⁹鸡鸣：据清康熙刊本，当作“鸡鹅”。
¹⁰苏松：指苏州和松江。
¹¹趱（zǎn）行：快走，赶路。
¹²叠骑：两个人同骑一匹马。
¹³水裙风带：指舞裙像流水般旋转，衣带随风飘扬，形容舞姿曼妙。
¹⁴朝廷：借指皇帝。
¹⁵科头：有两种意思。一为结发，不戴帽子；二为不戴帽子，也不梳理头发。后文中提到张燕筑慌张逃生，故采用第二种意思较为恰当。
¹⁶“笑临春”三句：指弘光帝只顾纵情享乐，任凭清兵南下。临春、结绮，指临春阁、结绮阁，南朝陈后主建造的楼阁，他不理朝政，与嫔妃们过着荒淫糜烂的生活。擒虎，即韩擒虎，隋朝将领，曾率军讨陈，攻入建康（今南京），俘虏陈后主。
¹⁷襆被：包头巾和衣被。
¹⁸湖广：指湖北、湖南一带。
¹⁹三面网全开：完全打开监狱，比喻宽刑赦罪。典自《吕氏春秋·异用》，商汤曾令捕猎者将四面网放开三面，只留一面捕鸟，以示仁慈。
²⁰“便天涯海崖”三句：指李香君决心走遍天涯海角，寻找侯方域。天涯、海崖，指极远之地。十洲，传说神仙居住在大海的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和聚窟洲等十个岛上，那些地方人迹罕至。方外，世俗之外。铁鞋踏破，化用“踏破铁鞋无觅处”之句，形容寻找心之执着。三千界，佛家语，三千世界的简称，指全世界。古印度有一传说，以须弥山为中心，铁围山为外郭，是一个小世界；合一千个小世界，为中千世界；合一千个中千世界，为大千世界，总称三千世界。暖红室本眉批曰：“《牡丹亭》，死者可以复生；《桃花扇》，离者可以复合，皆是如定情根。”
²¹三生旧缘在：指缘分前生注定。三生，指佛教轮回说中的前生、今生与来生。
²²情根爱胎：指钟情之深，相爱之至。
²³莲华并蒂：指李香君期待与侯方域重逢，再续情缘。
点评：
本出出评：“七支【香柳娘】离奇变化，写尽亡国乱离之状。君相奔亡，官民逃散，或离城，或出宫，或自楚来，或入山去，纷纷攘攘，交臂踵足，却能分疆别界，接线联丝，文章精细，非人力可造也。”
该出讲述扬州告急之后，金陵变乱的景象。在如此的景象中，帝王、官员、百姓的不同面貌，都被作者以生动的笔触表现出来，俨然复现当年金陵变乱的实情实景。同时，作者也借着杨文骢的前后行径，将情节从家国崩溃拉回到侯、李情缘上，为侯方域、李香君的最终相遇做出了充分的铺垫。
弘光帝的开场登台，就显得十分可笑。他见扬州告急、人心惶惶，感觉“中兴宝座”居之不稳，故而选择出逃。一如历史记载，比于众多大臣、百姓，他竟然是首先弃城逃跑之人。
弘光帝的胆小懦弱固已不必多论，其荒淫自私亦令人齿冷：他逃跑时舍不得众多嫔妃，而且还恬不知耻地将如此行径比作“似明驼出塞，琵琶在怀，珍珠偷洒”，实在可恨可笑。由此可见，弘光帝对于国家安危实无丝毫着意，只关注一己的淫乐饱暖。
据吴伟业《鹿樵纪闻》记载，弘光帝出逃的经历，颇为荒唐：“午刻，集梨园演剧，福王与诸内官杂坐酣饮。三鼓，同后宫宦竖跨马出聚宝门，奔太平，投黄得功。”弘光帝如此举措，当是为了掩人耳目，以方便出逃。然而以集梨园演剧的方式掩护自己的出逃，也着实与其性格相符合。吴伟业文中“同后宫宦竖跨马出聚宝门”之形状，在该出之中得到了真实的刻画。
马士英紧随弘光帝赶上，他见边防紧急，皇帝也早已逃走，便也收拾家私细软，准备逃走。他对于自己往日败坏政局之举尚有一丝顾虑，知道或许有仇家前来寻事，故而行径十分低调。然而马士英想不到自己的“仇家”竟然如此之多，以至于城中百姓几乎无一不是。在流民的冲击下，他的家私被洗劫一空，自己也被殴打。作者这样安排，当是为其先前种种劣迹铺设报应，为看客出气。
马士英前脚倒下，阮大铖便后脚跟上了。虽有了马士英的前车之鉴，他也并没有逃脱被流民抢劫、殴打的命运。比马士英更为可笑的是，面对流民，阮大铖仍然摆出一副官老爷的架子，大喝：“好大胆的奴才，怎敢抢截我阮老爷的家私？”他所遭受的侮辱、打骂，比马士英更甚，而且连住宅也为百姓所烧毁。
两人同唱的“叹十分狼狈，叹十分狼狈，村拳共捱，鸡肋同坏”几句，可谓对二人先前一系列自私、倨傲、阴险表现的最好痛斥；同时，两人狼狈为奸的状态也借助这一句被恰切地描摹出来。
接马士英、阮大铖二者的，是杨文骢。杨文骢消息不甚灵通，还不知道北兵即将前来的消息，正优哉游哉地准备赴任苏松巡抚。当下人发现阮大铖、马士英二人卧倒在地下时，杨文骢还颇显出一分惊诧。恐怕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前一天还有模有样的弘光朝廷，今天就已经人亡马走，不复存在了。
随后上台的，是卞玉京、寇白门、沈公宪、张燕筑四人。他们趁乱出宫一事，也是符合历史实情的。前面已经说过，弘光帝在临逃跑之前，还曾大集梨园作乐。随着弘光帝的出逃，众多优伶也随之逃出了宫中。寇白门所说的“正在歌台舞殿，忽然酒罢灯昏，内监宫妃纷纷乱跑，我们不出来还等什么哩”之语，正是当时真实的历史情境。
四人中值得一提者，乃是郑妥娘。她对于城破败亡，可谓毫不在意，甚至还以此为喜，颇有一丝“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意味，一如其说辞：“老爷不晓得，兵马营里，才好挣钱哩。这笙歌另卖，这笙歌另卖，隋宫柳衰，吴宫花败。”这虽然与历史记载中郑妥娘的形象、性格殊不符合，但是却不失为当时众多金陵烟花女子的写照。作者不过借郑妥娘之口，对这些人提出了批评而已。
不过这样的批评也不甚严重，因为如果没有上行，下效自然无从谈起。阮大铖、马士英乃至于弘光帝等一干当政者，都纷纷逃窜得无影无踪，却要求市井中人都承担匹夫之责，实在是苛之过甚。至此，也可以确定弘光朝廷的政局如何了：帝王弃位、百官出逃、民众离散，断无河山再续的可能了。
杨文骢由此转回到媚香楼中，提醒蓝瑛收拾行李，尽快离开。值得玩味的是，杨文骢还专门询问蓝瑛是否愿意与自己同去贵州—这与历史记载是有相当出入的，梁启超还专门点出这一细节，认为孔尚任“诬（杨文骢）以弃官潜逃，不可解”。
的确，根据历史记载，杨文骢在金陵变乱之后是继续跟随南明势力抗清的，并没有逃回贵州老家。但这样描写，固有作者不得已而为之的原因—作者以如此赘余的笔墨点出杨文骢前去贵州而非东南，很可能是为了减少抗清方面情节的展现，以避免因文获罪。
李香君得知杨文骢要走，顿生孤苦无依之悲。但正在此时，苏昆生的到来使得情节在此转折，也使得侯方域与李香君两人的线索又得以汇合了。
不过，蓝瑛对于侯方域去向的分析，也为后面李香君与侯方域的见面做出了铺垫，他所提供的拜会张瑶星之路，也为侯、李的最终相见以及全剧的最终收关，埋下了伏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