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出 拜坛（乙酉三月）
（副末扮赞礼郎冠带白须上）
【吴小四】眼看他，命运差，河北新房一半塌。承继个儿郎贪戏耍，不报冤仇不挣家¹。窝里财，奴乱抓。
在下是太常寺一个老赞礼，住在神乐观傍，专管庙陵祭享之事。那知天翻地覆，立了这位新爷，把俺南京重新兴旺起来。今岁乙酉，改历建号之年²，家家庆贺。我老汉三杯入肚，只唱这个随心令儿³。傍人劝我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我回言道：“大风吹倒梧桐树，也要傍人话短长⁴。”（唤介）孩子们，今日是三月十几日？（内）三月十九日了。（副末）呵呀！三月十九日，乃崇祯皇帝忌辰。奉旨在太平门外设坛祭祀，派着我当执事的，怎么就忘了？快走，快走！（走介）冈冈峦峦，接接连连，竹竹松松，密密丛丛。不觉已到坛前，且喜百官未到，待俺趁早铺设起来。（作排案，供香、花、烛、酒介。净扮马士英，末扮杨文骢，素服从人上）
【普天乐】旧江山，新图画，暮春烟景人潇洒。出城巿，遍野桑麻，哭甚么旧主升遐，告了个游春假。（外扮史可法素服上）这才去野哭江边奠杯斝，挥不尽血泪盈把⁵。年时此日，问苍天，遭的什么花甲？
（相见各揖介。净）今日乃思宗烈皇帝升遐之辰，礼当设坛祭拜。（末）正是。（外问介）文武百官到齐不曾？（副末）俱已到齐了。（净）就此行礼。（副末赞礼，杂扮执事官捧帛、爵介。赞）执事官各司其事，陪祀官就位，代献官就位。（各官俱照班排立介。赞）瘗毛血⁶。迎神。参神。伏俯。兴。伏俯。兴。伏俯。兴。伏。兴。平身。（各行礼完，立介。赞）行奠帛礼⁷，升坛。（净秉笏至神位前介。赞）搢笏⁸。献帛。奠帛。（净跪奠帛叩介。赞）平身。出笏。就读祝位。跪。（净跪介。赞）读祝。（副末跪读介）维岁次乙酉年，三月十九日，皇从弟嗣皇帝由崧，谨昭告于思宗烈皇帝曰：仰惟文德克承，武功载缵⁹，御极十有七年，皇纲不振¹⁰，大宇中倾，皇帝殉社稷，皇后太子俱死君父之难。弟愚不才，忝颜偷生¹¹，俯顺臣民之请，正位南都，权为宗庙神人主。恸一人之升遐，惩百僚之怠傲，努力庙谟，惴惴忧惧，枕戈饮泣，誓复中原。今值宾天忌辰¹²，敬设坛¹³，遣官代祭。鉴兹追慕之诚，歆此繁之献¹⁴。尚飨¹⁵！（赞）举哀。（各官哭三声介。赞）哀止。伏俯。兴。复位。（净转下介。赞）行初献礼。升坛。（净至神位前介。赞）搢笏。献爵。奠爵。（净跪奠爵，叩介。赞）平身。出笏。复位。（赞。行亚献、终献礼，同。赞）彻馔。送神。伏俯。兴。四拜，同。（各官依赞拜完，立介。赞）读祝官捧祝，进帛官捧帛，各诣瘗位¹⁶。（各官立介。赞）望瘗¹⁷。（杂焚祝帛介。赞）礼毕。（外独大哭介）
【朝天子】万里黄风吹漠沙，何处招魂魄？想翠华¹⁸，守枯煤山几枝花，对晚鸦，江南一半残霞。是当年旧家，孤臣哭拜天涯，似村翁岁腊，似村翁岁腊¹⁹。
（副末）老爷们哭的不恸，俺老赞礼忍不住要大哭一场了。（大哭一场下。副净扮阮大铖素服大叫上）我的先帝呀！我的先帝呀！今日是你周年忌辰，俺旧臣阮大铖赶来哭临了。（副净问介）祭过不曾？（净）方才礼毕。（副净至坛前，急四拜，哭白介）先帝！先帝！你国破身亡，总吃亏了一伙东林小人。如今都去投了北朝，剩下我们几个忠臣，今日还想着来哭你，你为何至死不悟呀？（又哭介。净拉介）圆老，不必过哀，起来作揖罢。（副净拭眼，各见介。外背介）可笑，可笑！（作别介）请了！烟尘三里路，魑魅一班人²⁰。（下。净）我们皆是进城的，就并马同行罢。（作更衣上马行介）
【普天乐】（合）奠琼浆，哭坛下，失声相向谁真假？千官散，一路喧哗，好趁着景美天佳，闲讲些兴亡话。咏归去，恰似春风浴沂罢，何须问江北戎马²¹？南朝旧例尽风流，只愁春色无价。
（杂喝道介。净）已到鸡鹅巷²²，离小寓不远，请过荒圃同看牡丹何如？（末）小弟还要拜客，就此作别了。（末别下。副净）待晚生趋陪罢。（作到，下马介。净）请进。（副净）晚生随行。（净前副净后，入园介。副净）果然好花。（净吩咐介）速摆酒席，我们赏花。（杂摆酒介。净、副净更衣坐饮介。净大笑介）今日结了崇祯旧局，明日恭请圣上临御正殿，我们“一朝天子一朝臣”了。（副净）连日在江上，不知朝中有何大政？（净）目下假太子王之明，正在这里商量发放。圆老有何高见？（副净）这事明白易处。（净）怎么易处？（副净）老师相权压中外者，只因推戴二字。（净）是，是！（副净）既因推戴二字，
【朝天子】若认储君真不差，把俺迎来主，放那搭²³。（净）是，是！就着监禁起来，不要惑乱人心。（问介）还有旧妃童氏，哭诉朝门，要求迎为正后。这何以处之？（副净）这益发使不得。自古君王爱馆娃。系臂纱，先须采选来家，替椒房作伐²⁴。（净）是，是！俺已采选定了，这个童氏，自然不许进宫的。（又问介）那些东林复社，捕拿到京，如何审问？（副净）这班人天生是我们冤对，岂可容情？切莫翦草留芽，但搜来尽杀，但搜来尽杀。
（净大笑介）有理！有理！老成见到之言，句句合着一意。拿大杯来，欢饮三杯。（杂扮长班持本急上，禀介）宁南侯左良玉有本章一道，封投通政司²⁵，这是内阁揭帖²⁶，送来过目。（净接介）他有什么好本？（看本，怒介）呀，呀！了不得，就是参我们的疏稿。这疏内数出咱七大罪，叫圣上立赐处分，好恨人也！（杂又持文书急上）还有公文一道，差人赍来的。（净接看介）又是讨俺的一道檄文，文中骂的着实不堪，还要发兵前来，取咱的首级。这却怎处？（副净惊起，乱抖介）怕人！怕人！别的有法，这却没法了。（净）难道长伸颈子，等他来割不成？（副净）待俺想来。（想介）没有别法，除是调取黄、刘三镇，早去堵截。（净）倘若北兵渡河，叫谁迎敌？（副净向净耳介）北兵一到，还要迎敌么？（净）不迎敌，更有何法？（副净）只有两法。（净）请教！（副净作衣介²⁷）跑。（又作跪地介）降。（净）说的也是。大丈夫烈烈轰轰，宁可叩北兵之马²⁸，不可试南贼之刀。吾主意已决，即发兵符，调取三镇便了。（想介）只恐调之无名，三镇未必肯去。这却怎处？（副净）只说左兵东来，要立潞王监国，三镇自然着忙的。（净）是，是！就烦圆老亲去一遭。
【普天乐】（合）发兵符，乘飞马，过江速劝黄、刘驾。舟同济，舵同拿，才保得性命身家。非是俺魂惊怕，怎当得百万精兵从空下，顷刻把城阙攻打？全凭铁锁断长江，拉开强弩招架。
（副净）辞过老师相，晚生即刻出城了。（净）且住，还有一句密话。（附耳介）内阁高弘图、姜日广，左袒逆党²⁹，俱已罢职了。那周镳、雷祚，留在监中，恐为内应，趁早取决何如？（副净）极该，极该！（净拱介）也不送了。（竟下。副净出。杂禀介）那个传檄之人，还拿在这里，听候发落。（副净）没有甚么发落，拿送刑部请旨处决便了。（上马欲下介。寻思介）且不要孟浪³⁰！我看黄、刘三镇，也非左兵敌手，万一斩了来人，日后难于挽回。（唤介）班役，你速到镇抚司，拜上冯老爷³¹，将此传檄之人，用心监候。（杂应下。副净）几乎误了大事！（上马速行介）
江南江北事如麻，
半倚刘家半阮家³²。
三面和棋休打算，
西南一子怕争差。
注释：
¹“承继个”二句：指弘光帝荒淫无道，只恋笙歌享乐，不念复仇理政。
²“今岁乙酉”二句：乙酉，1645年，为弘光元年，故曰改历建号。
³随心令儿：指村坊间流行的不谐格律、随口而歌的小曲。此处指老赞礼上场时唱的【吴小四】曲。
⁴“大风吹倒梧桐树”二句：谚语，指一件事的是非曲直，旁观者自有评论。
⁵挥不尽血泪盈把：暖红室本眉批曰：“各人口头语，是各人脚色，各人供状。”
⁶瘗（yì）毛血：祭祀仪式。先陈设牲畜的毛血，在仪式中敬告神灵后，将其埋葬到事先挖好的土中。瘗，埋葬。
⁷奠帛礼：原作“奠物礼”，据暖红室本改。祭祀时，将帛放在神位前。
⁸搢（jìn）笏：插笏板于腰带上。
⁹文德克承，武功载缵：指能够继承先祖的文治武功。克承、载缵，能够继承。缵，原作“绩”，据清康熙刊本改。
¹⁰皇纲：指朝廷代表皇帝所制定的法律和制度。
¹¹忝颜：厚着脸皮。
¹²宾天：帝王归天。
¹³坛（wěi）：祭祀之所。坛，祭台。，祭坛四周的矮墙。历代坛有一定制度和具体规模。
¹⁴歆此蘩之献：享用供奉的祭品。歆，享用。，浮萍。蘩，白蒿。两种植物均可食用，古代常作为祭品献于鬼神。
¹⁵尚飨：旧时用作祭文的结语，表达希望亡灵来享用祭品的心愿。
¹⁶诣瘗位：祭祀仪式，指手捧祝文、帛走到埋葬毛血之处。诣，前往。瘗位，埋葬毛血之地。
¹⁷望瘗：祭祀仪式，指看着执事官将祝文、帛、祭品埋于瘗处或焚化。
¹⁸翠华：指皇帝的仪仗，其旗帜用翠鸟羽毛作装饰，此处借指崇祯。
¹⁹岁腊：旧时年终祭祖仪式。
²⁰魑（chī）魅：传说藏在山里、湖泊里害人的鬼怪。比喻各种坏人。
²¹“恰似春风浴沂罢”二句：指阮大铖、马士英等人把祭祀当作春游，不问江北铁骑奔突。浴沂，在沂水中洗浴，然后“风乎舞雩，咏而归”，原为曾晳向孔子谈及的个人抱负，后引申为清高淡泊的情操，典自《论语·先逝》。
²²鸡鹅巷：原作“鸡鸣巷”，据清康熙介安堂本改。金陵地名，明代鸡鸭鹅家禽市场所在地，后为巷名，沿用至今。
²³那搭：那里。
²⁴“系臂纱”三句：指马士英、阮大铖为弘光帝选宫妃。系臂纱，入宫美女被选中后，会以绛纱系臂为标志，典自《晋书·后妃传上·胡贵嫔传》。椒房，皇后居所的雅称，借指皇后。作伐，做媒。
²⁵通政司：明清时期官署名，掌管接收四方奏章和官民申诉等事宜。
²⁶内阁揭帖：指内阁进御的密奏。
²⁷（chōu）衣：指提起前襟。
²⁸叩北兵之马：叩拜在北兵马前，指投降。暖红室本眉批曰：“私君、私臣、私恩、私仇，南朝无一非私，焉得不亡！”
²⁹左袒：原作“左家”，据暖红室本改，指拥护某一方。典自《史记·绛侯周勃传》，汉高祖去世后，吕后临朝听政，培植同姓势力，引起朝臣不满。她死后，为了粉碎吕氏诸王发动政变，太尉周勃发布命令：“为吕氏者右袒，为刘氏者左袒。”趁机诛杀了右袒者，保住了刘家天下。左袒，露出左臂。袒，袒露，露出。
³⁰孟浪：指言语鲁莽。
³¹冯老爷：指冯可宗。
³²刘家：指驻扎在江北的刘良佐、刘泽清两镇。阮家：指阮大铖。
点评：
本出出评：“前之祭丁，今之祭坛，执事者皆老赞礼也。诸生未打，老赞礼先打；百官不哭，老赞礼大哭。赞礼者，赞天地之化育也。作者深心，须为拈出。”“马、阮看花快意之时，雷电自天而下，一时无所措手足，已丧奸人之胆矣。至于成败，则天也。《桃花扇》每折开阖，皆用此法，读者着眼。”
这出戏主要描摹了马士英、阮大铖之形象，却并不直接从二人写起，而是另伸笔触，从太常寺老赞礼处入手。老赞礼上场的一曲【吴小四】，将弘光朝廷痛骂一番，“承继个儿郎贪戏耍，不报冤仇不挣家”，可谓一语击中弘光帝之最大弊病—如果在平常，这样的帝王只能说是昏庸无道，但国事当头，弘光帝仍然安于逸乐，其行径着实令人发指。这段曲，只能算是整出戏的预热。随着老赞礼前去布置崇祯的祭坛，真正的好戏才拉开帷幕。
众官登场的【普天乐】一曲，将诸多官员的心态交代明白。如马士英等人，面对祭奠崇祯这一涉及国恨家仇的大事，竟然摆出一副“哭甚么旧主升遐，告了个游春假”的态度，其于国事朝政是何心态可见一斑。杨文骢也居于其中，但他究竟是真心如此还是随声附和，剧中并未详说。但孔尚任将其置于此处，当是略持贬义的。与这些官员相对，孤身一人的史可法则痛心疾首，哀恸不止。史可法的哀恸置于众多麻木自私的官员之前，尤其显出朝纲之混乱。
紧接着，便是阮大铖上场。作者未多言其虚伪，仅用“拭眼介”一个动作，便暴露了其虚伪应付之心迹。他的哭诉之词更令人齿冷—他将北京失陷、崇祯殉国统统怪罪到复社文人身上，分明是想借祭拜崇祯之名，行倾轧同僚之实。
面对阮大铖的折腾，史可法也只好背身愤懑道“可笑”，他无法与这些人为伍，即刻便与他们分开了。
紧接其后的，便是阮、马二人议事的段落。这一段的情节，充分表现出二人的刻毒用心。
最初，两人的口吻还颇有一丝关心国家大事的意味，然而随着阮大铖一句“老师相权压中外者，只因推戴二字”，用心便已彰明：他们之所以关心国家事务，并非意在报国，不过是想借国事为自己牟取私利而已。
接下来的【朝天子】一曲中，二人商议太子、童妃两事，可与前面一出《草檄》相互照应。他们对于太子、童妃的态度，不出黄澍、袁继咸意料。由此出看来，左良玉发兵对其征讨，着实不冤。
下面二人阅读左良玉的参本一段，颇令人惊讶。按照通理，左良玉的参本，当直接呈送帝王。然而此出马、阮竟然可以赶在弘光帝阅读之前，就先行知晓，可见二人乱政已达架空弘光帝权力的地步。这个细节，作者并没有明文表示，而是通过两人理直气壮的行径，予以暗讽。以当时的历史记载来看，帝王大权旁落于马、阮之手，也是实情。
不过正是通过阅读左良玉的参本、檄文，阮、马二人发现左良玉即将发兵东进、直取二人首级而来。二人的解决方法，颇显小人本性：他们不考虑防备南下的北兵，竟然要调动三镇兵马与左良玉对抗。因为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三人都是因为迎立弘光帝而得封的，此时如果左良玉清君侧成功，那么他们目下的一切既得利益就都会易于他手。
由此也可见，此时的南明，文臣勾心斗角，武将拥兵自重，已经全无家国观念可言了。这样的政权，轮不到北兵南下打击，也会在内讧之中土崩瓦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