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出 题画（乙酉三月）
（小生扮山人蓝瑛上）美人香冷绣床闲¹，一院桃开独闭关。无限浓春烟雨里，南朝留得画中山。自家武林蓝瑛²，表字田叔，自幼驰声画苑。与贵筑杨龙友笔砚至交，闻他新转兵科，买舟来望，住在这媚香楼上。此楼乃名妓香君梳妆之所，美人一去，庭院寂寥，正好点染云烟³，应酬画债。不免将文房画具，整理起来。（作洗砚、涤笔、调色、揩盏介）没有净水怎处？（想介）有了，那花梢晓露，最是清洁，用他调丹濡粉，鲜秀非常。待我下楼，向后园收取。（手持色盏暂下。生新衣上）
【齐破阵】地北天南蓬转，巫云楚雨丝牵⁴。巷滚杨花，墙翻燕子，认得红楼旧院。触起闲情柔如草，搅动新愁乱似烟，伤春人正眠。
小生在黄河舟中，遇着苏昆生，一路同行，心忙步急，不觉来到南京。昨晚旅店一宿，天明早起，留下昆生看守行李，俺独自来寻香君，且喜已到院门之外。
【刷子序犯】只见黄莺乱啭，人踪悄悄，芳草芊芊⁵。粉坏楼墙，苔痕绿上花砖。应有娇羞人面，映着他桃树红妍。重来魂似阮刘仙，借东风引入洞中天。
（作推门介）原来双门虚掩，不免侧身潜入，看有何人在内。（入介）
【朱奴儿犯】⁶呀！惊飞了满树雀喧，踏破了一墀苍藓。这泥落空堂帘半卷，受用煞双栖紫燕。闲庭院，没个人传，蹑踪儿回廊一遍⁷，直步到小楼前。
（上指介）这是媚香楼了。你看寂寂寥寥，湘帘昼卷⁸，想是香君春眠未起。俺且不要唤他，慢慢的上了妆楼，悄立帐边，等他自己醒来，转睛一看，认得出是小生，不知如何惊喜哩！（作上楼介）
【普天乐】手拽起翠生生罗襟软⁹，袖拨开绿杨线。一层层栏坏梯偏，一桩桩尘封网罥¹⁰。艳浓浓楼外春不浅，帐里人儿腼腆。（看几介）从几时收拾起银拨冰弦¹¹，摆列着描春容脂箱粉盏，待做个女山人画叉乞钱¹²。
（惊介）怎的歌楼舞榭，改成个画院书轩？这也奇了！（想介）想是香君替我守节，不肯做那青楼旧态，故此留心丹青，聊以消遣春愁耳。（指介）这是香君卧室，待我轻轻推开。（推介）呀！怎么封锁严密，倒像久不开的，这又奇了！难道也没个人看守？（作背手徬徨介）
【雁过声】萧然，美人去远，重门锁，云山万千。知情只有闲莺燕，尽着狂，尽着颠，问着他一双双不会传言。熬煎，才待转，嫩花枝靠着疏篱颤。（下听介）帘栊响，似有个人略喘。
（瞧介）待我看是谁来？（小生持盏上楼，惊见介）你是何人，上我寓楼？（生）这是俺香君妆楼，你为何寓此？（小生）我乃画士蓝瑛，兵科杨龙友先生送俺来寓的。（生）原来是蓝田老，一向久仰。（小生问介）台兄尊号？（生）小生河南侯朝宗，亦是龙友旧交。（小生惊介）呵呀！文名震耳，才得会面。请坐，请坐！（坐介。生）我且问你，俺那香君那里去了？（小生）听说被选入宫了。（生惊介）怎……怎的被选入宫了！几时去的？（小生）这倒不知。（生起，掩泪介）
【倾杯序】寻遍，立东风渐午天，那一去人难见。（瞧介）看纸破窗棂，纱裂帘幔。裹残罗帕，戴过花钿，旧笙箫无一件。红鸳衾尽卷，翠菱花放扁，锁寒烟，好花枝不照丽人眠。
想起小生定情之日，桃花盛开，映着簇新新一座妆楼，不料美人一去，零落至此！今日小生重来，又值桃花盛开，对景触情，怎能忍住一双泪眼¹³？（掩泪坐介）
【玉芙蓉】春风上巳天¹⁴，桃瓣轻如翦，正飞绵作雪，落红成霰¹⁵。不免取开画扇，对着桃花赏玩一番。（取扇看介）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这都是为着小生来。携上妆楼展，对遗迹宛然，为桃花结下了死生冤。
（小生）请教这扇上桃花，何人所画？（生）就是贵东杨龙友的点染。（小生）为何对之挥泪？（生）此扇乃小生与香君订盟之物。
【山桃红】那香君呵！手捧着红丝砚¹⁶，花烛下索诗篇。（指介）一行行写下鸳鸯劵。不到一月，小生避祸远去，香君闭门守志，不肯见客，惹恼了几个权贵。放一群吠神仙朱门犬¹⁷。那时硬抢香君下楼，香君着急，把花容呵，似鹃血乱洒啼红怨。这柄诗扇恰在手中，竟为溅血点坏。（小生）可惜！可惜！（生）后来杨龙友添上梗叶，竟成了几笔折枝桃花。（折扇介）这桃花扇在，那人阻春烟¹⁸。
（小生看介）画的有趣，竟看不出是血迹来。（问介）这扇怎生又到先生手中？（生）香君思念小生，托苏师父到处寻俺，把这桃花扇，当了一封锦字书。小生接得此扇，跋涉来访，不想香君又入宫去了。（掩泪介。末扮杨龙友冠带，从人喝道上）台上久无秦弄玉，船中新到米襄阳¹⁹。（杂入报介）兵科杨老爷来看蓝相公，门外下轿了。（小生慌迎见介。末上楼见生，揖介）侯兄几时来的？（生）适才到此，尚未奉拜。（末）闻得一向在史公幕中，又随高兵防河。昨见塘报，高杰于正月初十日，已为许定国所杀，那时世兄在那里来？（生）小弟正在乡园，忽遇此变，扶着家父逃避山中，一月有余。恐为许兵踪迹，故又买舟南来。路遇苏昆生，持扇相访，只得连夜赴约。竟不知香君已去。（问介）请问是几时去的？（末）正月八日被选入宫的。（生）到几时才出来？（末）遥遥无期。（生）小生只得在此等他了。（末）此处无可留恋，倒是别寻佳丽罢。（生）小生怎忍负约？但得他一信，去也放心。
【尾犯序】望咫尺青天，那有个瑶池女使，偷递情笺。明放着花楼酒榭，丢做个雨井烟垣。堪怜！旧桃花刘郎又撚，料得新吴宫西施不愿。横揣俺天涯夫婿，永巷日如年。
（末）世兄不必愁烦，且看田叔作画罢。（小生画介。生、末坐看介）这是一幅《桃源图》？（小生）正是。（末问介）替那家画的？（小生）大锦衣张瑶星先生，新修起松风阁，要裱做照屏的。（生赞介）妙，妙！位置点染，别开生面，全非金陵旧派²⁰。（小生作画完介）见笑，见笑！就求题咏几句，为拙画生色何如？（生）不怕写坏，小生就献丑了。（题介）原是看花洞里人，重来那得便迷津？渔郎诳指空山路，留取桃源自避秦。归德侯方域题。（末读介）佳句。寄意深远，似有见怪小弟之意。（生）岂敢！（指画介）
【鲍老催】这流水溪堪羡，落红英千千片。抹云烟，绿树浓，青峰远。仍是春风旧境不曾变，没个人儿将咱系恋。是一座空桃源，趁着未斜阳将棹转。
（起介。末）世兄不消埋怨，而今马、阮当道，专以报仇雪恨为事，俺虽至亲好友，不敢谏言。恰好人日设席唤香君供唱，那香君性气，你是知道的，手指二公一场好骂。（生）呵呀！这番遭他毒手了。（末）亏了小弟在傍，十分劝解，仅仅推入雪中，吃了一惊。幸而选入内庭，得保性命。（向生介）世兄既与香君有旧，亦不可在此久留。（生）是，是！承教了。（同下楼行介）
【尾声】热心肠早把冰雪咽，活冤业现摆着麒麟楦²¹。（收扇介）俺且抱着扇上桃花闲过遣。
（竟下介）我们别过蓝兄，一同出去罢。（末、生）正是忘了作别。（作别介）请了！（小生先闭门下。生、末同行介）
（生）重到红楼意惘然，
（末）闲评诗画晚春天。
（生）美人公子飘零尽，
（末）一树桃花似往年。
注释：
¹绣床：即绣绷，指刺绣用的绷紧织物的架子。
²武林：杭州的旧称，最早出自《汉书》，至今仍是杭州重要的地名，如武林门、武林广场等。
³点染云烟：创作风景画。
⁴“地北”二句：指侯方域虽然奔走天涯，却时时牵挂李香君。蓬转，蓬草随风飞转，指人四处飘零。蓬，草名，细叶，枯萎后，风一吹，根则断，遇风飞旋。巫云楚雨，指男女欢会。典自宋玉《高唐赋》，楚王在高唐梦见巫山神女，神女说自己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暖红室本眉批曰：“出色精细之文，鲜秀扑人。”
⁵芊芊：比喻春草柔软、丰茂。
⁶【朱奴儿犯】：暖红室本眉批曰：“此曲全似《西厢》矣。《西厢》北曲也，此南曲，而流丽若此，耳不多闻。”
⁷蹑（niè）踪：放轻脚步。
⁸湘帘：指湘妃竹编制的帘子，竹子有天然斑纹，类似泪痕，传说为舜帝妃子娥皇、女英所留。
⁹翠生生：指色彩鲜艳。
¹⁰网罥（juàn）：原作“网罩”，据清康熙刊本改。蜘蛛网缠绕。网，指蜘蛛网。罥，缠绕。
¹¹银拨冰弦：指琵琶。银拨，弹拨琵琶的银片。冰弦，指琵琶弦，因用冰蚕丝制成，丝弦光洁透明。
¹²待做个女山人画叉乞钱：指李香君像山人一样靠绘画谋生。山人，参见第十出《投辕》注。画叉，原指用以挂画的长柄叉子，引申为绘画。
¹³泪眼：原作“眼泪”，据文意改。
¹⁴上巳：即上巳节，节日名，旧时三月第一个巳日，民间会举行修禊、游赏活动，后此节定于三月三。
¹⁵霰（xiàn）：冰粒，雪粒。
¹⁶红丝砚：砚台名，产于山东益都的黑山和临朐的老崖崮，砚质嫩润，色泽华美。
¹⁷吠神仙朱门犬：对马士英爪牙之恶称。
¹⁸那人阻春烟：那个人为春烟所阻，无以寻见。
¹⁹“台上久无秦弄玉”二句：上句指李香君离开媚香楼，下句指蓝瑛入住媚香楼。秦弄玉，典自弄玉吹箫，参见第十七出《拒媒》注。米襄阳，指米芾，参见第四出《侦戏》注。
²⁰金陵旧派：指五代宋初以江宁画家巨然为代表的南方山水画派，因清初画坛出现金陵八家，故此派被称为“金陵旧派”。
²¹麒麟楦：原指演戏时冒充麒麟的驴子，比喻那些徒有其表、实无能力的人。此处指阮大铖、马士英等。典自《云仙杂记·麒麟楦》引唐张《朝野佥载》，记载杨炯将当朝众臣称作“麒麟楦”，“今假弄麒麟者，以修饰其形，覆之驴上，宛然异物。及去其皮，还是驴耳。无德而朱紫，何以异是？”
点评：
本出出评：“《寄扇》北曲一折，《题画》南曲一折，皆整练出色之文。熟读熟吟，百回千遍，破人郁结，生人神智。《风》耶？《雅》耶？《离骚》耶？《西厢》耶？《四梦》耶？吾不能定其文品矣。”“对血迹看扇，此《桃花扇》之根也；对桃花看扇，此《桃花扇》之影也。偏于此时，写《桃源图》，题《桃源诗》，此《桃花扇》之月痕灯晕也。情无尽，境亦无尽。而蓝田叔即于此出场，以为皈依张瑶星之伏脉，何等巧思？”
本出是《桃花扇》的经典折子，为演员预留了充分的表演空间。侯方域故地重游、感怀寻人的一段，尤为协律可歌，很有演唱价值。故而，在《桃花扇》甫经写就之时，该出戏就多被伶人传唱。《桃花扇·本末》中即有对当时的“金斗”班搬演此出的记载，且赞之曰“尤得神解”。
该出讲述侯方域赶回金陵媚香楼，但并未寻得李香君，只是遇上了蓝瑛、杨文骢两人。三人叙议一番，侯方域为蓝瑛的画题诗。最后，侯方域与其一同离开。
该出对于侯方域寻访李香君过程的描写，十分动人，颇有赶追“人面桃花”之势。侯方域带歌上场，一曲【齐破阵】便将自己魂牵梦绕之感、颠沛流离之旅与故地重回之情表现出来，显出他急于与李香君重逢的心情。随后一曲【刷子序犯】，开始细致描摹侯方域故地重游时的所触所感，期间的黄莺绿草、苔痕桃花，都是前面出数中提过的旧日景象—然而彼时景中尚有李香君、侯方域、苏昆生、李贞丽等同在，而今只余侯方域一人。如此情景，当更甚于桃花人面之薄缘，令观者感叹唏嘘。
【朱奴儿犯】【普天乐】两曲则是一段夹唱夹做的精彩表演，侯方域从庭院到楼上、再到李香君房边，所唱之词可谓一步一景，亦反映出他心情的越发急切。尤其【普天乐】一曲，从“手拽起翠生生罗襟软”写起，随着侯方域一步步探索，逐渐发现“摆列着描春容脂箱粉盏”，将曲唱与人物行动合二为一，尤显得生动好看。
其后的【雁过声】一曲，先前的急切之情，在这里统统化为无奈与失落之情。“萧然，美人去远，重门锁，云山万千。知情只有闲莺燕”几句，尤其将侯方域的心态描摹得活灵活现。其后曲中两句“帘栊响，似有个人略喘”，则于转折中将情绪收拾，移向侯方域与蓝瑛的相遇了。
蓝瑛采露上楼，侯方域与之攀谈，才知李香君早已被选入宫中。随后杨文骢上场，侯方域才彻底明了李香君的境况—她因为辱骂马、阮而困居弘光宫中，无法得见；而侯方域本人也与马、阮积有旧怨，不能堂而皇之在外行走。这些对话言谈，为后面情节的继续发展，埋下了巨大的悬念。
侯方域题于画上之诗，颇值得品味：“原是看花洞里人，重来那得便迷津？渔郎诳指空山路，留取桃源自避秦。”“桃源”在古人心目中，是理想乐土的象征，在这里则寄托了侯方域对于李香君的牵挂。然而此情此景之下，侯方域竟然无力前去寻求桃源，令李香君伶仃孑立于深宫之中。侯方域后面所唱【鲍老催】一曲，其中“仍是春风旧境不曾变，没个人儿将咱系恋。是一座空桃源，趁着未斜阳将棹转”之语，便是对此无奈局面的愤懑之情。
侯方域望李香君兴叹之情，当如同阮肇、刘晨欲重回桃源而不得的兴叹之情。刘、阮故事自第二出《传歌》开始便出现在剧中，随后又出现在《寄扇》《题画》等出里，可见作者采用此故事是有所谋划的。放眼全剧可知：媚香楼、李香君的存在于侯方域而言，便如同桃源一般。侯方域结识、离开李香君的过程，亦如同阮、刘二人沉醉、离开桃源的过程。侯方域重回小院，物是人非之感，亦与阮、刘相类似。最终阮、刘二人与侯方域欲寻回前日流连之处的努力，也都以无奈的兴叹告终。由此可见，此一出《题画》是对于桃园故事的潜在互文。
然而毕竟《桃花扇》一剧涉事重大，包含南明一朝兴亡，断不能仅以简单的桃源故事进行类比。固然在这一出中，向往桃源之情结颇足感人，侯、李情缘也似乎遥遥无期，但历史依旧默然沉稳地前进着，现实的波劫很快就将冲散一切似成之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