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出 选优（乙酉正月）
（场上正中悬一匾，书“熏风殿”，两傍悬联，书“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款书“东阁大学士臣铎奉敕书”。外扮沈公宪，净扮张燕筑，小旦扮寇白门，丑扮郑妥娘同上。外）天子多情爱沈郎¹。（净）当年也是画眉张²。（小旦）可怜一树白门柳。（丑）让我风流郑妥娘。（外）我们被选入宫，伺候两日，怎么还不见动静？（净仰看介）此处是熏风殿，乃奏乐之所。闻得圣驾将到，选定脚色，就叫串戏哩。（外）如何名熏风殿？（净）你不晓得，琴曲里有一句“南风之熏兮”³，取这个意思。（丑）呸！你们男风兴头，要我们女客何用？（小旦）我们女客得了宠眷，做个大嫔妃，还强如他男风哩。（丑）正是，他男风得了宠眷，到底是个小兄弟。（净）好徒弟，骂及师父来了。（外）咱们掌了班时，不要饶他。（净）谁肯饶他？明日教动戏，叫老妥试试我的鼓槌子罢。（丑笑，指介）你老张的鼓槌子，我曾试过，没相干的。（众笑介。副净冠带扮阮大铖上）
【绕池游】汉宫如画，春晓珠帘挂，待粉蝶黄莺打。歌舞西施，文章司马⁴，厮混了红袖乌纱。
（见介）你们俱已在此，怎的不见李贞丽？（小旦）他从雪中一跌，至今忍痛，还卧在廊下哩。（副净）圣驾将到，选定脚色，就要串戏，怎么由得他的性儿？（众）是，是，俺们拉他过来。（同下。副净自语介）李贞丽这个奴才，如此可恶，今日净、丑脚色，一定借重他了。（杂扮二内监执龙扇前引，小生扮弘光帝，又扮二监提壶捧盒，随上。小生）满城烟树间梁陈，高下楼台望不真。原是洛阳花里客，偏来管领秣陵春。（坐介）寡人登极御宇，将近一年，幸亏四镇阻当，流贼不能南下。虽有叛臣倡议欲立潞藩⁵，昨已捕拿下狱。目今外侮不来，内患不生，正在采选淑女，册立正宫，这也都算小事，只是朕独享帝王之尊，无多声色之奉⁶，端居高拱⁷，好不闷也。（副净跪介）光禄寺卿臣阮大铖恭请万安。（小生）平身。（副净起介）
【掉角儿】（小生）看阳春残雪早花，蹙愁眉慵游倦耍。（副净）圣上安享太平，正宜及时行乐，慵游倦耍，却是为何？（小生）朕有一桩心事，料你也应晓得。（副净）想怕流贼南犯？（小生）非也。阻隔着黄河雪浪，那怕他天汉浮槎⁸？（副净）想愁兵弱粮少？（小生）也不是。俺有那镇淮阴诸猛将，转江陵大粮艘，有甚争差？（副净）既不为内外兵马，想是正宫未立，配德无人？（小生）也不为此。那礼部钱谦益，采选淑女，不日册立。有三妃九嫔，教国宜家。（副净）又不为此，臣晓得了。（私奏介）想因叛臣周镳、雷祚，倡造邪谋，欲迎立潞王耳。（小生）益发说错了。那奸人倡言惑众，久已搜拿。
（副净低头沉吟介）却是为何？（小生）卿供奉内庭，乃朕心腹之臣，怎不晓得朕的心事？（副净跪介）圣虑高深，臣衷愚昧，其实不能窥测。伏望明白宣示，以便分忧。（小生）朕谕你知道罢，朕贵为天子，何求不遂？只因你所献《燕子笺》，乃中兴一代之乐，点缀太平，第一要事。今日正月初九，脚色尚未选定，万一误了灯节⁹，岂不可恼！（指介）你看阁学王铎书的对联道：“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一年宁有几个元宵？故此日夜踌蹰，饮膳俱减耳。（副净）原来为此，《巴》《里》之曲¹⁰，有厪圣怀¹¹，皆微臣之罪也。（叩头介）臣敢不鞠躬尽瘁，以报主知。（起唱介）
【前腔】忝卿僚填词辨挝¹²，备供奉诙谐风雅。恨不能腮描粉墨，也情愿怀抱琵琶。但博得歌筵前垂一顾，舞裀边受寸赏¹³，御酒龙茶，三生侥幸，万世荣华。这便是为臣经济，报主功阀¹⁴。
（前问介）但不知内庭女乐，少何脚色？（小生）别样脚色，都还将就得过，只有生、旦、小丑不惬朕意。（副净）这也容易，礼部送到清客、歌妓，现在外厢，听候拣选。（小生）传他进来。（副净）领旨。（急入领外、净、旦、小旦、丑上。俱跪介。小生问外、净介）你二人是串戏清客么？（外、净）不敢，小民串戏为生。（小生）既会串戏，新出传奇也曾串过么？（外、净）新出的《牡丹亭》《燕子笺》《西楼记》¹⁵，都曾串过。（小生）既会《燕子笺》，就做了内庭教习罢¹⁶。（外、净叩头介。小生问介）那三个歌妓¹⁷，也会《燕子笺》么？（小旦、丑）也曾学过。（小生喜介）益发妙了。（问旦介）这个年小的，怎不答应？（旦）没学。（副净跪介）臣启圣上，那两个学过的，例应派做生、旦。这一个没学的，例应派做丑脚。（小生）既有定例，依卿所奏。（小旦、丑、旦叩头介。小生）俱着起来，伺候串戏。（俱起介。丑背喜介¹⁸）还是我老妥做了天下第一个正旦。（小生向副净介）卿把《燕子笺》摘出一曲，叫他串来，当面指点。（外、净、小旦、丑随意演《燕子笺》一曲，副净作态指点介。小生喜介）有趣，有趣！都是熟口，不愁扮演了。（唤介）长侍斟酒，庆贺三杯。（杂进酒，小生饮介。小生起介）我们君臣同乐，打一回十番何如？（副净）领旨。（小生）寡人善于打鼓，你们各认乐器。（众打《雨夹雪》一套，完介。小生大笑介）十分忧愁消去九分了。（唤介）长侍斟酒，再庆三杯。（杂进酒，小生饮介）
【前腔】旧吴宫重开馆娃¹⁹，新扬州初教瘦马²⁰。淮阳鼓昆山弦索，无锡口姑苏娇娃。一件件闹春风，吹暖响；斗晴烟，飘冷袖，宫女如麻。红楼翠殿，景美天佳。都奉俺无愁天子²¹，语笑喧哗。
（看旦介）那个年少歌妓，美丽非常，派做丑脚，太屈他了。（问介）你这个年少歌妓，既没学《燕子笺》，可曾学些别的么？（旦）学过《牡丹亭》。（小生）这也好了，你便唱来。（旦羞不唱介。小生）看他粉面发红，像是腼腆，赏他一柄桃花宫扇，遮掩春色²²。（杂掷红扇与旦介。旦持扇唱介）
【懒画眉】²³为甚的玉真重溯武陵源，也只为水点花飞在眼前。是他天公不费买花钱，则咱人心上有啼红怨。咳！辜负了春三二月天。
（小生喜介）妙绝，妙绝！长侍斟酒，再庆三杯。（杂进酒，小生饮介。指旦介）看此歌妓，声容俱佳，岂可长材短用？还派做正旦罢。（指丑介）那个黑色的，倒该做丑脚。（副净）领旨。（丑撅嘴介）我老妥又不妥了。（小生向副净介）你把生、丑二脚，领去入班，就叫清客，用心教习，你也不时指点。（副净跪应介）是，此乃微臣之专责，岂敢辞劳？（急领外、净、小旦、丑下。小生向旦介）你就在这熏风殿中，把《燕子笺》脚本，三日念会，好去入班。（旦）念会不难，只是没有脚本。（小生唤介）长侍，你把王铎抄的楷字脚本，赏与此旦²⁴。（杂取脚本付旦，跪接介。小生）千年只有歌场乐，万事何须酒国愁？（杂引下。旦掩泪介）罢了，罢了！已入深宫，那有出头之日？
【前腔】锁重门垂杨暮鸦，映疏帘苍松碧瓦。凉飕飕风吹罗袖，乱纷纷梅落宫髽²⁵。想起那拆鸳鸯，离魂惨，隔云山，相思苦，会期难。空倩人寄扇，擦损桃花。到今日情丝割断，芳草天涯。
（叹介）没奈何，且去念会脚本。或者天恩见怜，放了出宫，再会侯郎一面，亦未可知。
【尾声】从此后入骨髓愁根难拔，真个是广寒宫姮娥守寡。只这两日呵！瘦损宫腰剩一把。
曲终人散日西斜，
殿角凄凉自一家。
纵有春风无路入，
长门关住碧桃花。
注释：
¹沈郎：指沈约，南朝史学家、文学家，著有《宋书》等。此处沈公宪以沈约自况。
²画眉张：指西汉文学家张敞为妻画眉，此处张燕筑自诩风流多情。典自《汉书·张敞传》。
³南风之熏兮：指琴曲《南风歌》，相传为舜帝所作。
⁴文章司马：指汉代辞赋家司马相如，此处为阮大铖自比。
⁵潞藩：指潞王朱常淓，潞简王朱翊镠的嗣子，袭封潞王。钱谦益、雷祚、周镳等曾主张立他为帝。后降清。
⁶声色：指淫声和女色。
⁷端居高拱：指端坐，双手高拱的样子，形容清闲无事，无为而治。端居，正坐的样子。高拱，高高拱起双手的样子。
⁸那怕他天汉浮槎：传说乘坐浮槎，可由海上到达天河。此句意为不担心有人乘坐浮槎飞渡天河。天汉，天河。浮槎，指乘筏漫游。槎，竹木编成的筏子。
⁹灯节：元宵节。
¹⁰《巴》《里》之曲：指战国时代楚国民间流行的通俗歌曲《巴人》《下里》。此处指《桃花扇》。
¹¹厪（jǐn）：同“仅”，少，损。
¹²忝卿僚填词辨挝（zhuā）：愧列于填词作曲的王公大臣中。忝，愧对。挝，敲击，引申为敲鼓。
¹³舞裀：供舞蹈用的地毯。寸赏：微薄的赏赐。
¹⁴功阀：指表明功劳的等次。《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用力曰功，明其等曰阀。”
¹⁵《西楼记》：明代剧作家袁于令所撰的传奇作品。
¹⁶内庭教习：皇宫内传授歌舞技艺的师傅。
¹⁷三个：原作“二个”，据清康熙刊本改。
¹⁸背：原作“皆”，据清康熙刊本改。
¹⁹旧吴宫重开馆娃：指弘光帝重蹈吴王覆辙。馆娃，宫名，在苏州灵岩山山巅，春秋时吴王夫差为西施所建。
²⁰新扬州初教痩马：指弘光帝的荒淫。瘦马，指扬州有些人家买来女孩，教她琴棋书画、刺绣女工，待其成人后，再卖与富人家做妾。这些女孩非娼非妓，被称为“瘦马”。
²¹无愁天子：指北齐后主高纬，他作《无愁》曲，自弹琵琶而唱，民间称之为“无愁天子”。
²²遮掩春色：暖红室本眉批曰：“歌场之扇，真桃花扇也。况出天子所赐乎？而香君弃之如遗矣。”
²³【懒画眉】：此曲为《牡丹亭·寻梦》里杜丽娘演唱的一支曲子，李香君以杜丽娘自比。
²⁴赏与此旦：暖红室本眉批曰：“王铎楷书乌丝栏《燕子笺》曲本，今人尚有藏之者，非诬也。”
²⁵宫髽（zhuā）：指宫女的发髻。髽，指女子梳在头顶两旁的髻。
点评：
本出出评：“此折写香君入宫，与侯郎隔绝，所谓离合之情也。而南朝君臣，荒淫景态，一一摹出，岂非兴亡之感乎？”“周、雷二公被逮，南朝大狱也。虽非正传，而于行乐之时，亦先为说出。凡题外闲文，皆有源委，读《桃花扇》者，当处处留神也。”
这一出讲述弘光帝选优行乐一事，接续上一出李香君被困宫中之情节，但各有不同的侧重点：《骂筵》主要是李香君与马、阮一干奸臣的对抗，《选优》则主要描绘弘光帝之荒淫与李香君之绝望。
该出的“选优”事件，是根据历史记载改编的。《明季南略》曰：“除夕，上在兴宁宫，色忽不怡。韩赞周言：‘新宫宜欢。’上曰：‘梨园殊少佳者。’赞周泣曰：‘臣以陛下令节，或思皇考，或念先帝，乃作此想也！’”弘光帝的荒淫自私，已足与“何不食肉糜”之晋惠帝、“烽火戏诸侯”之周幽王相比肩了。
开场沈公宪、张燕筑、寇白门、郑妥娘四人于庄严的皇庭宫殿中为粗俗下劣的笑谑，便已经渲染出了浓郁的讽刺意味。随后，阮大铖、弘光帝在众星捧月中相继登场，一出好戏就此拉开帷幕。
弘光帝是个对时局、政治没有丝毫洞察力的人：四镇的祸害，其实更甚于流贼；拿捕拥立潞王的诸多大臣，也不过是互相倾轧的党争，有百害而无一利。弘光帝这样的心态，正与其忧于“梨园殊少佳者”的史实一脉相承。然而此出已没有哭泣进谏的韩赞周了，只有一个阿谀奉承的阮大铖。就连颇懂得逢迎上意的阮大铖都没有猜到弘光帝的心思，可见弘光帝之荒淫已达出人意料的地步。
为满足弘光帝，阮大铖将包括李香君在内的诸多清客招来排演，整出戏的重心也就从表现弘光帝的荒淫转换到表现李香君的困境。李香君困居深宫，与侯方域的重逢愈加遥遥无期。作者借助串演《燕子笺》一事，将李香君孤独无助的状态充分展露了出来。
《燕子笺》被反复提及，这是阮大铖文才的象征，也是俗流眼光的象征。李香君不会《燕子笺》，也是她与俗流眼光格格不入的注解。弘光帝、阮大铖、沈公宪一干人全部熟知《燕子笺》，李香君竟全然不会，她被孤立的状态也因此得以充分展现。
该出中提及的《燕子笺》《牡丹亭》两部传奇作品互文相关。从剧情上说，李香君上场时便在跟随苏昆生学习《牡丹亭》中的曲段。此出实则以昔日之歌曲照见今日之情形，以昔日之养尊处优照见今日之孤苦伶仃。从文本上说，《燕子笺》曾一度被视为承玉茗堂余绪之作。然而《牡丹亭》与《燕子笺》之间的雅俗高下，却是一目了然的。这里以李香君唱《牡丹亭》，相对于众人之《燕子笺》，也是李香君与在场众人雅俗高下的判然分别。
李香君所唱的【懒画眉】一曲，意味深长。此曲出自《牡丹亭》中《寻梦》一出，杜丽娘与柳梦梅千里相隔、相思之状态，与此时李香君与侯方域千里相隔、相思之状态何其相似！
该出有一处细节，值得赏玩。作者对于该出戏发生之地，是有所设计的。殿上挂出“熏风殿”的招牌，以及降清贰臣王铎手书的对联“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正是对于弘光朝廷未来命运、弘光帝其人之性格状态的预示写照。值得进一步推敲的是，王铎籍贯是河南孟津，而弘光帝最终身死入葬处也是孟津。悬挂孟津人王铎之书法作品于弘光帝头顶，无疑是讽刺弘光帝对于生死祸福的毫无知觉。弘光帝等人以《燕子笺》这一情节精巧、文辞热闹却毫无格调意蕴之作品，作为“中兴一代之乐”，真是荒唐已极。众人串演《燕子笺》时，弘光帝看得高兴，便要“君臣同乐”，与众人一同打鼓玩闹，这也为他日后失势身死埋下了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