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出 守楼(甲申十月)
(外、小生拿内阁灯笼、衣、银跟轿上)天上从无差月老,人间竟有错花星¹。(外)我们奉老爷之命,硬娶香君,只得快走。(小生)旧院李家母子两个,知他谁是香君?(末急上呼介)转来同我去罢。(外见介)杨姑老爷肯去,定娶不错了。(同行介)月照青溪水,霜沾长板桥。来此已是,快快叫门。(叫门介。杂扮保儿上)才关后户,又开前庭。迎官接客,接客迎客。(内问介)那个叫门?(外)快开门来。(杂开门惊介)呵呀!灯笼火把,轿马人夫,杨老爷来夸官了²。(末)唗!快唤贞娘出来。(杂大叫介)妈妈出来,杨老爷到门了。(小旦急上问介)老爷从那里赴席回来么?(末)适在马舅爷相府,特来报喜。(小旦)有什么喜?(末)有个大老官来娶你令嫒哩。(指介)
【渔家傲】你看这彩轿青衣门外催³,你看这三百花银,一套绣衣。(小旦惊介)是那家来娶,怎不早说?(末)你看灯笼大字成双对,是中堂阁内⁴。(小旦)就是内阁老爷自己娶么?(末)非也。漕抚田公,同乡至戚,赠个佳人奉玉杯。
(小旦)田家亲事,久已回断,如何又来歪缠⁵?(小生拿银交介)你就是香君么?请受财礼。(小旦)待我进去商量。(外)相府要人,还等你商量!快快收了银子,出来上轿罢!(末)他怎敢不去⁶?你们在外伺候,待我拿银进去,催他梳洗。(末接银,杂接衣,同小旦作进介。小生、外)我们且寻个老表子燥脾去。(俱暂下。小旦、末、杂作上楼介。末唤介)香君睡下不曾?(旦上)有甚么紧事,一片吵闹?(小旦)你还不知么?(旦见末介)想是杨老爷要来听歌。(小旦)还说甚么歌不歌哩。
【剔银灯】忙忙的来交聘礼,凶凶的强夺歌妓。对着面一时难回避,执着名别人谁替?(旦惊介)唬杀奴也!又是那个天杀的?(小旦)还是田仰,又借着相府的势力,硬来娶你。堪悲,青楼薄命,一霎时杨花乱吹。
(小旦向末介)老爷从来疼俺母子,为何下这毒手?(末)不干我事,那马瑶草知你拒绝田仰,动了大怒,差一班恶仆登门强娶。下官怕你受气,特为护你而来。(小旦)这等多谢了,还求老爷始终救解。(末)依我说三百财礼,也不算吃亏,香君嫁个漕抚,也不算失所,你有多大本事,能敌他两家势力?(小旦思介)杨老爷说的有理,看这局面,拗不去了。孩儿趁早收拾下楼罢!(旦怒介)妈妈说那里话来!当日杨老爷作媒,妈妈主婚,把奴嫁与侯郎,满堂宾客,谁没看见?现收着定盟之物。(急向内取出扇介)这首定情诗,杨老爷都看过,难道忘了不成?
【摊破锦地花】案齐眉⁷,他是我终身倚,盟誓怎移?宫纱扇现有诗题,万种恩情,一夜夫妻。(末)那侯郎避祸逃走,不知去向,设若三年不归,你也只顾等他么?(旦)便等他三年,便等他十年,便等他一百年,只不嫁田仰!(末)呵呀!好性气,又像摘脱衣饰骂阮圆海的那番光景了。(旦)可又来,阮、田同是魏党,阮家妆奁尚且不受,倒去跟着田仰么?(内喊介)夜已深了,快些上轿,还要赶到船上去哩。(小旦劝介)傻丫头!嫁到田府,少不了你的吃穿哩。(旦)呸!我立志守节,岂在温饱?忍寒饥,决不下这翠楼梯。
(小旦)事到今日,也顾不得他了。(叫介)杨老爷放下财礼,大家都替他梳头穿衣罢。(小旦替梳头,末替穿衣介。旦持扇前后乱打介。末)好利害,一柄诗扇,倒像一把防身的利剑。(小旦)草草妆完,抱他下楼罢。(末抱介。旦哭介)奴家就死不下此楼。(倒地撞头晕卧介。小旦惊介)呵呀!我儿苏醒,竟把花容,碰了个稀烂。(末拾扇介)你看血喷满地,连这诗扇都溅坏了。(拾扇付杂介。小旦唤介)保儿,扶起香君,且到卧房安歇罢。(杂扶旦下。内喊介)夜已三更了,诓去银子,不打发上轿,我们要上楼拿人哩。(末向楼下介)管家略等一等,他母子难舍,其实可怜的。(小旦急介)孩儿碰坏,外边声声要人,这怎么处?(末)那宰相势力,你是知道的,这番羞了他去,你母子不要性命了。(小旦怕介)求杨老爷救俺则个。(末)没奈何,且寻个权宜之法罢!(小旦)有何权宜之法?(末)娼家从良,原是好事,况嫁与田府,不少吃穿,香君既没造化,你倒替他享受去罢。(小旦急介)这断不能,一时一霎,叫我如何舍得?(末怒介)明日早来拿人,看你舍得舍不得?(小旦呆介)也罢!叫香君守着楼,我去走一遭儿。(想介)不好,不好,只怕有人认的。(末)我说你是香君,谁能辨别?(小旦)既是这等,少不得又装新人了。(忙打扮完介。向内叫介)香君我儿,好好将息,我替你去了。(又嘱介)三百两银子,替我收好,不要花费了。(末扶小旦下楼介)
【麻婆子】(小旦)下楼下楼三更夜,红灯满路辉。出户出户寒风起,看花未必归。(小生、外打灯抬轿上)好,好,新人出来了,快请上轿。(小旦别末介)别过老爷罢。(末)前途保重,后会有期。(小旦)老爷今晚且宿院中,照管孩儿。(末)自然。(小旦上轿介)萧郎从此路人窥,侯门再出岂容易⁸?(行介)舍了笙歌队,今夜伴阿谁?
(俱下。末笑介)贞丽从良,香君守节,雪了阮兄之恨,全了马舅之威!将李代桃⁹,一举四得,倒也是个妙计。(叹介)只是母子分别,未免伤心。
匆匆夜去替蛾眉,
一曲歌同易水悲。
燕子楼中人卧病,
灯昏被冷有谁知?
注释:
¹花星:古代算命时所用的一种术语,指执掌男女风月的星宿。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女怕花星照,儿怕贼星照。”
²夸官:古代科举制度中,新科状元殿试后,着红袍,骑骏马,在鼓乐、仪仗的导引下,走过御街,接受官民朝贺。
³青衣:原指奴仆、百姓所穿的衣服,借指奴仆、下人。
⁴中堂:旧制宰相在中书省内政事堂中办公,故指宰相。
⁵歪缠:胡搅蛮缠。
⁶他怎敢不去:暖红室本眉批曰:“来人之错认,妙;贞娘之含糊,妙;龙友之调停,妙,皆为错娶张本。”
⁷案齐眉:形容夫妻间相敬如宾。典自《后汉书·梁鸿传》,东汉时,梁鸿隐居为人舂米,归家后,妻子孟光将食盘托得与眉头平齐,以示敬意。
⁸“萧郎从此路人窥”二句:李贞丽自比崔郊,一入田府,恐怕再无自由。化用崔郊《赠婢》“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句。据范摅《云溪友议》“襄阳杰”,唐德宗时,崔郊爱恋姑母的婢女,此女被卖给山南东道节度使于。崔思念不已。一次寒食节两人相遇,崔郊写了此诗相赠。于得知后,让崔郊领走婢女,二人团聚。萧郎,男子的泛称。
⁹将李代桃:指李贞丽代李香君出嫁事。典自《宋书·乐志三·鸡鸣高树颠》:“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以桃李喻兄弟,意为李树代桃树受灾,共患难,而兄弟却忘记亲情,不能同甘苦。比喻代人受过、受难。
点评:
本出出评:“《桃花扇》正题,本于此折。若无血心,何以有血痕?若无血痕,何以淋漓痛快,成四十四折之奇文耶?”“《却奁》一折,写香君之有为;《守楼》一折,写香君之有守。”“传奇中多有错娶,亦属厌套。此折错娶,却是新文。”
该出可谓冲突尖锐、场面热闹、情节精巧,是全剧中较为精彩的段落,讲述马士英着人强娶李香君,李香君宁死不从。杨文骢让李贞丽代替李香君前往赴婚,从而勾销诸多牵绊。
全出以暴风骤雨之势将矛盾展开,又以暴风骤雨之势将矛盾化解,可谓大开大阖,甚至带有闹剧色彩。
开场的一段,便已奠定了这样的风格。迎亲者所说“天上从无差月老,人间竟有错花星”,已经带有一丝谐谑的意味。其后杨文骢介入,李贞丽家杂院开门见到身后的车马,还误以为杨文骢是“夸官”而来。虽然危急的冲突还没有展开,但是忙乱折腾的气势已经显现。
随着李贞丽和李香君的登场、逼婚一事被挑明,谐谑的气氛很快转而为激烈的冲突。面对马士英的逼迫、杨文骢和李贞丽的劝说,李香君表示宁死不从,她甚至不惜以头触地来对抗这突如其来的压迫。如此一来,受伤的李香君断然无法继续出嫁了。但如果婚事不成,马士英势必要严厉报复,面对此景,杨文骢竟然急中生智,让李贞丽代替李香君出嫁,这才勉强应付了过去。这样的矛盾化解法,着实令人称奇,但在通信不甚发达的古代,这样的事情是极有可能的。
出场的杨文骢、李贞丽、李香君三人,各有风采。
杨文骢以劝婚者的身份出现,但最终却阻止了李香君被强娶;前后的转变,是其人玲珑性格的体现,更是他处在矛盾冲突当口纠结的反映。他的自辩颇可玩味:“不干我事,那马瑶草知你拒绝田仰,动了大怒,差一班恶仆登门强娶。下官怕你受气,特为护你而来。”这段话可谓滴水不漏:既隐藏了自己在马士英面前的引火之责,同时又借口说是为保护李香君免受欺辱而来,隐藏了自己前来劝婚的身份。不过,杨文骢的圆滑毕竟是务实的—无论是李贞丽、李香君还是他自己都无力与田仰、马士英相抗衡,在这样的前提下,不如顺从其意,反而可能转弊为利。在面对李香君刚烈的回应时,杨文骢并没有落井下石,而是设计解决危机,这又可见他善良正直的一面。其人在务实与善良之间的摇摆,并非出于己愿,而是情势所迫的结果。当时的众多官吏多处于这样的纠结之中,杨文骢仅是其代表之一。
李香君的形象,可谓坚贞不屈的典型。正是由于她的坚持,杨文骢才会受其感动,设想计策。她对爱情的忠贞表现,作者是借助有层次的行动予以表现的。首先,面对杨文骢、李贞丽的劝说,李香君坚决反对,还拿出写有侯方域定情诗的扇子呈示两人,有理有据地反对逼婚,指责二人的前后不一;其次,当杨文骢、李贞丽劝说无果,强为她化妆着衣时,她以扇子奋起反抗,足见其坚决;最后,两人欲强抱她下楼时,她不甘受辱,干脆以头触地,做出了最后的抗争,也将自己贞烈的性格表现到了极致。正是在你来我往、层层升级的矛盾中,李香君的刚烈形象才得以有所依托地呈现出来,触动杨文骢才会显得合理,为观众所信服。
而李贞丽,此前呈现的最大特点便是世故,一切言行都以金钱来衡量,似乎全然是一个重利轻义的人。然而在此出中,她的世故本身并非意味着冷酷绝情、重利轻义—有时一个人正直善良的一面,也可以通过世故的方式展现出来。
所谓世故者,老到于各种社会上的风波,以至于生出一种圆滑、务实的心态,同时,面对危机和冲突,世故者也可以利用其圆滑、务实解决问题。杨文骢正是因之而想出计策,李贞丽也是因之而接受了杨文骢的计策。对于如此大事,她几乎没有怨言,只说了“既是这等,少不得又妆新人了”,颇显得云淡风轻。如果不是老于世故之人,断不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就置自己于一段未知的命运中。
总而言之,该出在极忙乱而上、又极忙乱而下的激烈冲突之中,充分表现出了杨文骢的圆滑、李香君的贞烈与李贞丽的老成。能以妥善计策解决此问题,已是不易;能在这一过程中同时将三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物写得活灵活现,更是作者精蕴深思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