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出 哭主（甲申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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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净扮旗牌官上²）汉阳烟树隔江滨³，影里青山画里人。可惜城西佳绝处，朝朝遮断马头尘。在下宁南帅府一个旗牌官儿便是，俺元帅收复武昌，功封侯爵。昨日又奉新恩，加了太傅之衔⁴。小爷左梦庚⁵，亦挂总兵之印，特差巡按御史黄澍老爷到府宣旨⁶。今日九江督抚袁继咸老爷⁷，又解粮三十船，亲来给发。元帅大喜，命俺设宴黄鹤楼，请两位老爷饮酒看江。（望介）遥见睛川树底、芳草洲边⁸，万姓欢歌，三军嬉笑，好一段太平景象也。远远喝道之声⁹，元帅将到，不免设起席来。（台上挂黄鹤楼匾。副净设席安床介。杂扮军校旗仗鼓吹引导。小生扮左良玉戎装上）
【声声慢】逐人春色，入眼晴光，连江芳草青青。百尺楼高，吹笛落梅风景¹⁰。领着花间小乘¹¹，载行厨，带缓衣轻。便笑咱将军好武，也爱儒生。
咱家左良玉，今日设宴黄鹤楼，请袁、黄两公饮酒看江，只得早候。（吩咐介）大小军卒楼下伺候。（众应下。作登楼介）三春云物归胸次，万里风烟到眼前。（望介）你看浩浩洞庭，苍苍云梦¹²，控西南之险，当江汉之冲¹³，俺左良玉镇此名邦，好不壮哉！（坐呼介）旗牌官何在？（副净跪介）有。（小生）酒席齐备不曾？（副净）齐备多时了。（小生）怎么两位老爷还不见到？（副净）连请数次，袁老爷正在江岸盘粮，黄老爷又往龙华寺拜客¹⁴，大约傍晚才来。（小生）在此久候，岂不困倦？叫左右速接柳相公上楼，闲谈拨闷。（杂跪禀介）柳相公现在楼下。（小生）快请。（杂请介。丑扮柳敬亭上）气吞云梦泽，声撼岳阳楼¹⁵。（见介。小生）敬亭为何早来了？（丑）晚生知道元帅闷坐，特来奉陪的。（小生）这也奇了，你如何晓得？（丑）常言“秀才会课，点灯告坐”¹⁶。天生文官，再不能爽快的。（小生笑介）说的有理。（指介）你看天才午转，几时等到点灯也。（丑）若不嫌聒噪呵，把昨晚说的《秦叔宝见姑娘》¹⁷，再接上一回罢。（小生）极妙了。（问介）带有鼓板么？（丑）自古“官不离印，货不离身”，老汉管着做甚的？（取出鼓板介。小生）叫左右看茶，安下胡床。咱要纱帽隐囊¹⁸，清谈消遣哩。（杂设床，泡茶，小生更衣坐，杂搥背搔痒介。丑傍坐敲鼓板说书介）大江滚滚浪东流，淘尽兴亡古渡头。屈指英雄无半个，从来遗恨是荆州¹⁹。按下新诗，还提旧话。且说人生最难得的是乱离之后，骨肉重逢。总是地北天南，时移物换，经几番凶荒战斗，怎免得梗泛萍飘²⁰？可喜秦叔宝解到罗公帅府，枷锁连身，正在候审，遇着嫡亲姑娘，卷帘下阶，抱头大哭。当时换了新衣，设席款待，一个候死的囚徒，登时上了青天。这叫做“运去黄金减价，时来顽铁生光”。（拍醒木介。小生掩泪介）咱家也都经过了。（丑）再说那罗公问及叔宝的武艺，满心欢喜，特地要夸其本领，即日放炮传操。下了教场，雄兵十万，雁翅排开。罗公独坐当中，一呼百诺，掌着生杀之权。秦叔宝站在傍边，点头赞叹，口里不言，心中暗道，大丈夫定当如此！（拍醒木介。小生作骄态，笑介）俺左良玉也不枉为人一世矣。（丑）那罗公眼看叔宝，高声问道：“秦琼，看你身材高大，可曾学些武艺么？”叔宝慌忙跪下，应答如流：“小人会使双锏。”罗公即命家人，将自己用的两条银锏，抬将下来。那两条银锏，共重六十余斤，比叔宝所用铁锏，轻了一半。叔宝是用过重锏的人，接在手中，如同无物。走下阶来，使尽身法，左轮右舞，恰似银龙绕体，玉蟒缠身。万道毫光台下落²¹，一轮月影面前悬。罗公在中军帐里，大声喝采道：“好呀！”那十万雄兵，一齐答应。（作喊介）如同山崩雷响，十里皆闻。（拍醒木介。小生照镜镊须介²²）俺左良玉立功边塞，万夫不当，也是天下一个好健儿。如今白发渐生，杀贼未尽，好不恨也。（副净上）禀元帅爷，两位老爷俱到楼了。（丑暗下。小生换冠带、杂撤床卷席介。外扮袁继咸，末扮黄澍，冠带喝道上。外）长湖落日气苍茫，黄鹤楼高望故乡。（末）吹笛仙人称地主²³，临风把酒喜洋洋。（小生迎揖介）二位老先生俯临敝镇，曷胜光荣²⁴？聊设杯酒，同看春江。（外、末）久钦威望，喜近节麾²⁵，高楼盛设，大快生平。（安席坐，斟酒欲饮介。净扮塘报人急上）忙将覆地翻天事，报与勤王救主人。禀元帅爷，不好了，不好了！（众惊起介）有甚么紧急军情，这等喊叫²⁶？（净急介）禀元帅爷，大伙流贼北犯²⁷，层层围住神京²⁸，不见救援守兵，暗把城门开动，放火焚烧宫阙，持刀杀害生灵。（拍地介）可怜圣主好崇祯²⁹，（哭说介）缢死煤山树顶。（众惊问介）有这等事？是那一日来？（净喘介）就是这、这、这三月十九日。（众望北叩头，大哭介。小生起，搓手跳哭介）我的圣上呀！我的崇祯主子呀！我的大行皇帝呀³⁰！孤臣左良玉，远在边方，不能一旅勤王，罪该万死了。
【胜如花】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³¹。那知他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十七年忧国如病³²，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救兵。白练无情，送君王一命。伤心煞煤山私幸，独殉了社稷苍生³³，独殉了社稷苍生！
（众又大哭介。外摇手喊介）且莫举哀，还有大事相商。（小生）有何大事？（外）既失北京，江山无主，将军若不早建义旗，顷刻乱生，如何安抚？（末）正是。（指介）这江汉荆襄，亦是东南半壁，万一失守，恢复无及矣。（小生）小弟滥握兵权，实难辞责，也须两公努力，共保长生³⁴。（外、末）敢不从事？（小生）既然如此，大家换了白衣，对着大行皇帝在天之灵，恸哭拜盟一番。（唤介）左右可曾备下衣么³⁵？（副净）一时不能备齐，皆借附近民家素衣三领，白布三条。（小生）也罢，且穿戴起来。（吩咐介）大小三军，亦各随拜。（小生、外、末穿衣裹布介。领众齐拜，举哀介）我那先帝呀，
【前腔】（合）宫车出³⁶，庙社倾，破碎中原费整。养文臣帷幄无谋³⁷，豢武夫疆场不猛。到今日山残水剩，对大江月明浪明，满楼头呼声哭声。（又哭介）这恨怎平？有皇天作证。从今后戮力奔命，报国仇早复神京，报国仇早复神京。
（小生）我等拜盟之后，义同兄弟，临侯督师，仲霖监军，我左昆山操兵练马，死守边方。倘有太子诸王，中兴定鼎³⁸，那时勤王北上，恢复中原，也不负今日一番义举。（外、末）领教了。（副净禀介）禀元帅，满城喧哗，似有变动之意，快请下楼，安抚民心。（俱下楼介。小生）二位要向那里去？（外）小弟还回九江。（末）小弟要到襄阳。（小生）这等且各分手。请了。（别介。小生问介）转来，若有国家要事，还望到此公议。（外、末）但寄片纸，无不奔赴。请了。（外、末下。小生）呵呀呀！不料今日天翻地覆，吓死俺也！
飞花送酒不曾擎，
片语传来满座惊。
黄鹤楼中人哭罢，
江昏月暗夜三更。
注释：
¹甲申：指明崇祯十七年，公元1444年。当年，崇祯帝亡故，弘光帝即位。
²旗牌官：官名，明清时期掌管将军令旗、令牌之人。
³烟树：云烟缭绕着的树。
⁴太傅：古代三公之一，周代始设置。明清两代，与太师、太保一起，为赠官，不是实职。
⁵左梦庚：临清（今属山东）人，左良玉之子。左良玉死后，左梦庚被推为帅，率军攻打金陵，为黄得功击退，遂投降清军。
⁶巡按御史：官名，明代中央派遣的对地方官员进行巡回考察的监察官。黄澍，字仲霖，徽州（今属安徽）人，明崇祯十年（1637）进士。官至御史，巡抚湖广，监督左良玉军队。清兵渡江时，他和左梦庚投降。
⁷督抚：总督和巡抚的合称。总督，是清代地方最高长官，辖一省或二三省，正二品官。巡抚，省级地方政府长官，从二品官。袁继咸：字临侯，一字季通，江西分宜（今江西宜春）人，明天启五年（1625）进士。官至兵部侍郎。以佥都御史总督九江军务。左良玉领兵东下，袁继咸留军中，被左梦庚所绐，被获，后不屈清军，死。
⁸遥见晴川树底、芳草洲边：化用崔颢《黄鹤楼》“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之句。芳草洲，即鹦鹉洲。
⁹喝道：旧时官员出行时，差役为其开道吆喝行人回避。
¹⁰“百尺楼高”二句：化用李白《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之句。
¹¹小乘：小车。
¹²云梦：湖泽名，在今湖北安陆。
¹³冲：险要之处。
¹⁴龙华寺：在今湖北武汉。
¹⁵“气吞云梦泽”二句：柳敬亭自况，化用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气吞云梦泽，波撼岳阳楼”句。
¹⁶秀才会课，点灯告坐：指秀才们相约一起做功课，到了晚上点灯时才到齐。比喻做事拖拉。会课，相约一起做功课。告坐，到齐。
¹⁷《秦叔宝见姑娘》：《隋唐演义》第十三、十四回里的故事，据传柳敬亭最善于演说此段。暖红室本眉批曰：“《秦琼见姑娘》，柳老绝技也。”
¹⁸隐囊：即今之圆枕、靠垫，内充绵絮，外包绫缎，置于床榻，可倚靠。
¹⁹从来遗恨是荆州：指荆州为军事要地，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亦为败者所遗恨之所。
²⁰梗泛萍飘：断梗、浮萍在水面上东泛西漂，比喻漂泊、流离，这里指因战乱而漂泊的经历。
²¹毫光：光芒四射如毫毛。
²²须：原作“鬓”，据清康熙刊本改。
²³吹笛仙人：据《江夏县志》引《报恩录》，相传辛氏卖酒，常有一位道士来喝酒，不给钱，辛氏也不讨酒钱。一天，道士用橘皮在墙上画了一只鹤，说，只要辛氏拍手，鹤便会起舞。辛氏为此发了大财。后来道士再来，用铁笛吹了几曲，骑鹤而去。为了纪念道士，辛氏盖了一座楼，名为“黄鹤楼”。
²⁴曷：通“何”。
²⁵节麾：天子赐予大将的符节、令旗，比喻军队的权柄。
²⁶“有甚么紧急军情”二句：暖红室本眉批曰：“满心快意之时，风雷雨雹横空而下，令人惊魂悸魄，不知所云。”
²⁷流贼：原指四处流窜的盗贼，明末多指官方对李自成农民起义军的称谓。
²⁸神京：指京师，即北京。
²⁹崇祯：指明思宗朱由检，明朝末代皇帝，因李自成农民军攻破京城，在煤山（景山）自缢。
³⁰大行皇帝：指新死而未葬的帝王，此处寓不忘故君之意。大行，古时臣下讳言皇帝之死，而谓其一去不返。暖红室本眉批曰：“乱称乱呼，极肖武臣匆遽不知大体之状。”
³¹破鼎：指亡国。鼎，传说夏禹治水成功，九州一统，他铸九鼎来象征九州。后来鼎成了国家和权力的象征。
³²十七年：明崇祯皇帝在位时间是十七年。
³³独殉了社稷苍生：暖红室本眉批曰：“千古帝王，未有博得一场恸哭者。听此曲，谁不失声？”
³⁴长生：清康熙刊本作“边疆”。
³⁵缞（cuī）衣：一种丧服。
³⁶宫车出：即宫车晚出，对皇帝死亡的委婉说法。
³⁷帷幄无谋：指无谋略，无对策。帷幄，军中的帐幕，典自张良运筹帷幄故事，指有才能的谋士在军中策划，可以决定千里之外的胜负。
³⁸定鼎：原指定都，引申指王朝的建立。此处指稳定国家。
点评：
本出出评：“兴亡大案，归于宁南，盖以宁南心在烈帝也。正满心快意，忽惊魂悸魄，文章变幻，与气运盘旋。”
左良玉新近受封，而粮困又解，故而请黄澍、袁继咸宴饮。因二人有事延误，便请柳敬亭说书以消磨时间。终于待到黄昏点灯时分二人到来，却又听见北京被攻破的消息。众人祭祀君主，随后商议了一番今后对策，是以结束。
该出以喜起手，开始写左良玉受封、粮困得解诸事，皆是一派喜气，并不见任何不顺。至于柳敬亭说书，仍然是道尽豪杰心境，不见悲伤哀痛之气氛。至筵席开始，随着报信人突然上场，整个气氛陡然转变，先前的一切喜庆、昂扬之表现，统统成了凸显举国哀恸的铺垫对照。这种以乐写哀、于无事处陡转的写法，固然对戏剧节奏的波澜起伏很有帮助，但这也势必要求节奏之间的转折必须合情合理，否则便会显得突兀、仓促。该出从情绪与调度两个方面入手，对此问题进行了解决。
首先，是在情绪方面的转折顺畅—剧中人的情绪并不是从欢乐直接过渡到悲伤的，而是开始以利好消息而嬉笑太平，中段以柳敬亭说书而慷慨激昂，其后才是哭主的悲愤忧伤，最后由几人盟拜商议又可见出悲愤过后的理智冷静。正是在这种情绪的逐步转换而非陡然跌宕上，哭主才得以自然呈现出来，妥善收场。
同时，该出在出现转折的地方，总是予以充分的行动铺垫，以避免仓促交待。在柳敬亭出场之前，左良玉交待了黄、袁二人的拖延，这才使得柳敬亭的出场合情合理。其后报信人的上场固然不大需要合情合理的铺垫，但是在戏剧表现上仍要有合理的调度铺排，以避免节奏的忙乱。在宴会开场与报信人登台之间，几个脚色有“安席坐，斟酒欲饮介”的动作。这个动作虽然无多大意义，甚至无须写明，但是放在这里，这一冷场动作却可以借助片刻的安静淡化喜庆气氛，从而为报信人所带来的噩耗做出铺垫。前面已经说过，孔尚任是个极重视场上调度者，此处以一细微小动作顺利承接截然相反的情绪，就是其注重调度的一个证明。最后回归冷静的收尾，是通过众人盟拜实现的，亦和谐顺畅，毫无生涩阻滞。
柳敬亭说书一段尤为精采。此段还有一小细节可与历史中的柳敬亭呼应，即柳敬亭所提的《秦叔宝见姑娘》，确实真有其书。《板桥杂记》中曾载有此段，曰：“（柳敬亭）年已八十余矣，间过余侨寓宜睡轩中，犹说《秦叔宝见姑娘》也。”其书辞明快凌厉、通俗雅致，将秦叔宝见信于罗公之事一气呵成，淋漓痛快之至。
更值圈点的，是可以与左良玉的生平相互对照，这就不仅是评书故事的再演绎，同样也是左良玉人生轨迹的写照。因而，表面上说的是秦琼，实际上是在反写左良玉。左良玉掩泪一句“咱家也都经过了”，并非虚语，历史上的左良玉因为战争，付出了家破人亡的代价。但就当时的大局势而言，有此经历的人又何止左良玉一个？柳敬亭此段说辞，不止写照左良玉，同时也是为众多奔走疆场的勇士们做传。
这一段书在情绪推进上也有着细致的变化，其开场说秦琼见女，各叙离乱，表现出的是悲情；随后罗公问秦琼武艺，则体现出转机；之后秦琼当众演武，则是说书的高潮，将男儿本色、武将威风全然展现；最后“如同山崩雷响，十里皆闻”，于最惊响处收束，也留下了无穷的韵味。
左良玉《哭主》一段，是该出最重点的部分。
作者对于左良玉哭相的描写，颇值得玩味。因身份地位、性格气质的不同，各人的哭相皆会有所差别。左良玉作为武昌军镇的大将，其哭相必然不能与士女之哭相类似。孔尚任仅用两个动作便得以表明：一个是“拍地”，一个是“搓手大哭”。这样两个动作，便可见出人物性格之豪放，固与弱质的文人士子有所别；同时，也仅止于“拍地”“搓手”，并非放肆无忌。在传奇作品中不乏涉及“哭”的桥段，如《荆钗记》里有《哭鞋》，《鸣凤记》里有《哭夏》，《清忠谱》里有《哭追》，《长生殿》里有《哭像》等，但是写武将之哭而又至为恰当的，则推《哭主》一段。
左良玉《哭主》的词句，颇为感人。其【胜如花】一曲，先说帝王遭遇之不幸，再说局势无法挽回之无奈。最后“独殉了社稷苍生”两句叠用，明说崇祯之不幸，实际上却是在说满场文武的无能、以至于崇祯“独自”殉国，是为崇祯而发、为局势而发的牢骚语。崇祯自杀前曾留有遗言说：
朕自登极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贼直逼京师，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无伤百姓一人。
左良玉哭主之内容，实可与此遗言相互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