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出 劫宝（乙酉五月）
（末扮黄得功戎装，副净扮田雄随上）
【西地锦】目断长江奔放，英雄万里愁长。何时欢饮中军帐？把弓矢付儿郎。
俺黄得功，坂矶一战，吓的左良玉胆丧身亡，剩他儿子左梦庚，据住九江，乌合未散¹，俺且驻扎芜湖，防其北犯。（杂扮报卒上）报，报，报！北兵连夜渡淮，围住扬州，南京震恐，万姓奔逃了。（末）那凤、淮两镇²，现在江北，怎不迎敌？（杂）闻得两位刘将军，也到上江堵截左兵，凤、淮一带，千里空营。（末惊介）这怎么处？（唤介）田雄，你是俺心腹之将，快领人马，去保南京。
【降黄龙】司马威权³，夜发兵符，调镇移防。谁知他折东补西，露肘捉襟⁴，明弃淮扬金汤⁵。九曲天险，只用莲舟荡漾⁶。起烟尘，金陵气暗，怎救宫墙？
（下。小生扮弘光帝骑马，丑扮太监随上）
【前腔】（小生）堪伤，寂寞鱼龙⁷，潜泣江头，乞食村庄。寡人逃出南京，昼夜奔走，宫监嫔妃，渐渐失散，只有太监韩赞周，跟俺前来。这炎天赤日，瘦马独行，何处纳凉？昨日寻着魏国公徐宏基，他佯为不识，逐俺出府。今日又早来到芜湖。（指介）那前面军营，乃黄得功驻防之所，不知他肯容留寡人否。奔忙，寄人廊庑，只望他容留收养。（作下马介）此是黄得功辕门。（唤介）韩赞周，快快传他知道。（丑叫门介）门上有人么？（杂扮军卒上）是那里来的？（丑）南京来的。（拉一边悄说介）万岁爷驾到了，传你将军速出迎接。（杂）啐！万岁爷怎能到的这里？不要走来吓俺罢。（小生）你唤出黄得功来，便知真假。浦江边，迎銮护驾，旧将中郎⁸。
（杂咬指介）人物不同，口气又大，是不是，替他传一声。（忙入传介。末慌上）那有这事？待俺认来。（见介。小生）黄将军一向好么？（末认，忙跪介）万岁，万万岁！请入帐中，容臣朝见。（丑扶小生升帐坐。末拜介）
【衮遍】⁹戎衣拜吾皇，戎衣拜吾皇，又把天颜仰¹⁰。为甚私巡¹¹，萧条鞍马蒙尘状¹²。失水神龙¹³，风云飘荡。这都是臣等之罪。负国恩，一班相，一班将。
（小生）事到今日，后悔无及，只望你保护朕躬。（末拍地哭介）我皇上深居宫中，臣好戮力效命。今日下殿而走，大权已去，叫臣进不能战，退无可守，十分事业已去九分矣！（小生）不必着急，寡人只要苟全性命，那皇帝一席，也不愿再做了。（末）呵呀！天下者祖宗之天下，圣上如何弃的？（小生）弃与不弃，只在将军了。（末）微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小生掩泪介）不料将军倒是一个忠臣。（末跪奏介）圣上鞍马劳顿，早到后帐安歇。军国大事，明日请旨罢。（丑引小生入介。末）了不得，了不得！明朝三百年国运，争此一时，十五省皇图，归此片土。这是天大的干系¹⁴，叫俺如何担承！（吩咐介）大小三军，马休解辔，人休解甲，摇铃击梆，在意小心着。（众应介。末唤介）田雄，我与你是宿卫之官¹⁵，就在这行宫门外¹⁶，同卧支更罢¹⁷。（末枕副净股，执双鞭卧介。杂摇铃击梆¹⁸，报更介。副净悄语介）元帅，俺看这位皇帝不像享福之器，况北兵过江，人人投顺，元帅也要看风行船才好¹⁹。（末）说那里话？常言“孝当竭力，忠则尽命”²⁰，为人臣子，岂可怀着二心？（内传鼓介。末惊介）为何传鼓？（俱起坐介。杂上报介）报元帅，有一队人马，从东北下来，说是两镇刘老爷，要会元帅商量军情²¹。（末起介）好，好，好！三镇会齐，可以保驾无虞了，待俺看来。（望介。净扮刘良佐，丑扮刘泽清，骑马领众上。叫介）黄大哥在那里？（末喜介）果然是他二人。（应介）愚兄在此已候多时了。（净、丑下马介。净）哥哥得了宝贝，竟瞒着两个兄弟么？（末）什么宝贝？（丑）弘光呀。（末摇手介）不要高声，圣上安歇了。（净悄问介）今日还不献宝，更到几时哩？（末）什么宝？（丑）把弘光送与北朝，赏我们个大大王爵，岂不是献宝么？（末喝介）唗！你们原来干这勾当，我黄闯子怎么容得！（持双鞭打介。净、丑招架介。末喊介）好反贼！好反贼！
【前腔】望风便生降，望风便生降，好似波斯样²²。职贡朝天²³，思将奇货擎双掌；倒戈劫君，争功邀赏。顿丧心，全反面，真贼党！
（净）不要破口，好好弟兄，为何斯闹？（末）啐！你这狗才，连君父不识，我和你认什么弟兄？（又战介。副净在后指介）好个笨牛！到这时候还不见机。（拉弓搭箭介）俺田雄替你解围罢。（放箭射末腿，末倒地介。净、丑大笑介。副净入内，急背出小生介。小生叫介）韩赞周快快跟来。（内不应介。小生）这奴才竟舍我而去。（手打副净脸介）你背俺到何处去？（副净）到北京去。（小生狠咬副净肩介。副净忍痛介）哎呀！咬杀我也。（丢小生于地，向净、丑拱介）皇帝一枚奉送。（净、丑拱介）领谢，领谢！（齐拉小生袖急走介。末抱住小生腿叫介）田雄，田雄！快来夺驾。（副净佯拉，放手介。净、丑竟拉小生下。末作爬不起介）怎么起不来的？（副净）元帅中箭了。（末）那个射俺的？（副净）是我们放箭射贼，误伤了元帅。（末）瞎眼的狗才。我且问你，为何背出圣驾来？（副净）俺要护驾逃走的，不料被他们劫去。（末）你与我快快赶上。（副净笑介）不劳元帅吩咐，俺是一名长解差²⁴，收拾行李，自然护送到京的。（背包裹雨伞急赶下。末怒介）呵！这一班没良心的反贼，俺也不及杀你了。（哭介）苍天，苍天！怎知明朝天下，送在俺黄得功之手？
【尾声】平生骁勇无人当，拉不住黄袍北上²⁵，笑断江东父老肠。
罢，罢，罢！一死，无可报国。（拔剑大叫介）大小三军，都来看断头将军呀！（一剑刎死介）
注释：
¹乌合：指乌鸦临时结群，比喻仓促、无组织的聚集。
²凤、淮：指安徽凤阳与江苏淮安两镇，当时由刘良佐和刘泽清分别镇守。
³司马：官名。明清时期，兵部尚书的别称。此处指阮大铖。
⁴露肘捉襟：指衣服陈旧、短小，一抻领口，就露出肘部，形容生活贫困，此处比喻兵力不足，顾此失彼。典自《庄子·让王》，曾子在卫国居住，生活极为贫困，“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襟而肘见，纳履而踵决”。
⁵金汤：即固若金汤，指凤、淮二镇防守无比坚固，不易攻破。典自班固《汉书·蒯通传》，“必将婴城固守，皆为金城汤池，不可攻也”。金，金池；汤，汤池，指金属造的城，热水围绕的护城河。
⁶“九曲天险”二句：指南明朝廷轻视河防，让清兵轻易渡江。九曲天险，指黄河河道曲折，地势险峻，形成天然屏障。高适《九曲词序》引《河图》曰：“河水九曲，长九千里，入于渤海。”莲舟，采莲的小船。
⁷寂寞鱼龙：弘光帝自比为深潜海底的寂寞的鱼龙，遭遇危难，无能为力。化用杜甫《秋兴八首》其四“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句。
⁸“浦江边”三句：指黄得功是曾经迎立南明王的将领，应当认得弘光帝。中郎，官名，掌管宫中护卫、侍从。
⁹【衮遍】：原作“滚遍”，据清康熙介安堂本改。
¹⁰天颜：指帝王的容颜。
¹¹私巡：指皇帝私自出宫巡游。
¹²蒙尘：指皇帝流落在宫外，蒙受灰尘。
¹³失水神龙：比喻失势的帝王，此处指弘光帝，化用贾谊《惜誓》“神龙失水而陆居兮，为蝼蚁之所裁”句。
¹⁴干系：关系。
¹⁵宿卫之官：指在皇宫中担任警卫，保护皇帝安全的侍卫。
¹⁶行宫：旧时京城以外供皇帝出行时居住的宫舍。
¹⁷支更：打更，守夜。
¹⁸杂：原作“雄”，据暖红室本改。
¹⁹看风行船：比喻随着势头的变化而见机行事。此处指黄得功见机投降。
²⁰孝当竭力，忠则尽命：对父母孝顺，要尽心竭力；为国尽忠，可以不惜生命。源于《千字文》。
²¹说是：原作“一定”，据清康熙刊本改。
²²波斯：指识宝的外国商人。
²³朝天：原作“明天”，据清康熙刊本改。
²⁴长解差：长途押解犯人的差役，田雄自喻。
²⁵黄袍：借指皇帝。
点评：
本出出评：“此折独无下场诗，将军已死，谁发呜咽之歌耶？南朝四镇高杰庸将也，二刘叛将也，黄得功名将也。此折乃其尽节之日，看其闻报时如此忠，见帝时如此敬，夺驾时如此勇，毕命时如此烈，写尽名将气概。”“明进朝亡国争此一时，所倚者四镇也，高已自取杀戮，二刘今为叛贼，黄则养贼在家，贩帝而去，春秋之责，黄能免乎？”“南朝三忠，史阁部心在明朝，左宁南心在崇祯，黄靖南心在弘光，心不相同，故力不相协，明朝之亡，亡于流寇也，实亡于四镇也，四镇之中，责尤在黄，何也？黄心在弘光，故党马、阮，党马、阮故与崇祯为敌，与崇祯为敌故置明朝于度外，末云明朝天下送在黄得功之手，诛心之论也。”“桃花扇乃李香君面血所染，香君之面血，香君之心血也。因香君之心血，而传左宁南之胸血、史阁部之眼血、黄靖南之颈血，所谓血性男子，为明朝出血汗之力者。而无如元气久弱，止成一失血之病，奈何？”
该出的情节，几乎是全盘改编《明史》的内容，但《明史》原文则简略殊甚：“时大清兵已渡江，知福王奔，分兵袭太平。得功方收兵屯芜湖，福王潜入其营。得功惊泣曰：‘陛下死守京城，臣等犹可尽力，奈何听奸人言，仓卒到此！且臣方对敌，安能扈驾？’王曰：‘非卿无可仗者。’得功泣曰：‘愿效死。’得功战荻港时，伤臂几堕。衣葛衣，以帛络臂，佩刀坐小舟，督麾下八总兵结束前迎敌。而刘良佐已先归命，大呼岸上招降。得功怒叱曰：‘汝乃降乎！’忽飞矢至，中其喉偏左。得功知不可为，掷刀拾所拔箭刺吭死。”
黄得功是该出的开场人物，还沉醉在自己成功阻截左良玉部队的喜悦中。但随着扬州被困、金陵危急的消息传来，一下将其从喜悦中拉回。这些消息对于黄得功而言甚为意外，因为淮扬一带本该是刘良佐、刘泽清二人的汛地。但是两人却为了堵截左良玉的部队而向西移防，以至于空出了淮扬地界，使得北兵能够大举南下。在该出中，作者并没有说明二刘为何移防，大概此举或为与黄得功争功，或为避免与北兵交战。
面对如此危急情形，黄得功的举动还是尽职尽责的。他即刻便要求田雄带兵保卫南京，颇体现出一个尽责武将所必备的素养。纵使后面对田雄、二刘屡次劝自己将弘光帝献于北兵以求富贵，他也都以君臣节义为由严词拒绝了，甚至还与二刘决裂，足见其忠耿之心。杨恩寿在《词余丛话》中说：“史阁部，有明忠臣也；左宁南，烈皇忠臣也；黄靖南，宏光忠臣也。”正是此意。甚至连乾隆帝也曾说：“黄得功材昭武劲，性懋朴忠，卫主殒身，克明大义。”
然而如此深明大义的黄得功，并没有料到自己所效忠的弘光帝，究竟是何种人物。弘光帝的到来，让黄得功的效忠全然变成了无谓乃至略显荒唐的牺牲。
弘光帝弃宫出逃一事，已经将黄得功放在一个十分不利的位置上了。然而更令黄得功大跌眼镜的是，弘光帝几乎已经抛却了帝王身份，只求能够苟活，其“不必着急，寡人只要苟全性命，那皇帝一席，也不愿再做了”一语，颇显得波澜不惊，似乎视家国大业与己无关—这实在与黄得功诚惶诚恐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当臣子仍然有心报效的时候，君王却已经放弃了图谋。如此对比，实在是荒唐可悲。
此时的军中，已经人心涣散，连黄得功的副将田雄，也建议他将弘光帝作为牟取北朝功禄的敲门砖。刘良佐、刘泽清二人的到来，更是将此种心态演绎到了极致。
作者在此处的设置，戏剧冲突可谓丰富：黄得功听闻二刘前来，还以为是要共商防务。但是出乎黄得功的意料，二刘前来，竟然是为了要与黄得功分享“宝贝”。他们不仅背叛了前日给自己加官晋爵的弘光帝，而且还将其视作呈献北兵的首功。黄得功所唱“职贡朝天，思将奇货擎双掌；倒戈劫君，争功邀赏”几句，正是对两人丑恶面目的恰切概括。
这里，也可以看出黄得功嫉恶如仇的性格，即使是之前并肩作战的二刘，他也毫不手软，执鞭就打。不过由此也颇能见出黄得功性格的冲动，毫不讲究应对上的策略。他之所以不顾国家安危，贸然移兵抗拒左良玉，当也是因为这种冲动的性格。
也正如此，他未能预料到田雄的背后袭击，以致中箭倒地，眼看着弘光帝被田雄、二刘合力劫走。田雄这一段背着弘光的表演，实在是荒唐可笑，他几乎已将皇帝当作了货物一般，还向着二刘喊“皇帝一枚奉送”。这段记录，并非全出于孔尚任虚构，而是有所传本。清人郑达所辑《野史无文》有这样一段记载：“副将田雄恐弘光皇帝于后营潜走，强负出营，献之豫王，以为投降之贽。田雄负弘光皇帝于背，马得功执弘光二足。弘光恸哭，哀求二人。二人曰：‘我之功名在此，不能放你也！’弘光恨，啮田雄项肉，流血渍衣。”
传闻记载固然丑恶，孔尚任在此又将刘良佐、刘泽清两人附带上，并使三人如玩把戏一般将弘光帝带走，着实是对当时一干叛将的嘲讽。
此时黄得功已中田雄暗箭，无法保护弘光帝，悔恨交加，其“平生骁勇无人当，拉不住黄袍北上，笑断江东父老肠”之唱词，戏谑之余暗含着深重的英雄气短之感。其最终“大小三军，都来看断头将军呀”之言，颇为豪壮，足见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