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出 设朝(甲申五月)
(小生扮弘光衮冕¹,小旦、老旦扮二监引上)
【念奴娇】高皇旧宇²,看宫门殿阁,重重初敞。满目飞腾新紫气³,倚着钟山千丈⁴。祖德重光,民心合仰,迎俺青天上。云消帘卷,东南烟景雄壮。
一朵黄云捧御床⁵,醒来魂梦自徬徨。中兴不用亲征战,才洗尘颜着衮裳。寡人乃神宗皇帝之孙,福邸亲王之子,自幼封为德昌郡王。去年贼陷河南,父王殉国,寡人逃避江浦,九死余生。不料北京失守,先帝升遐⁶,南京臣民推俺为监国之主。今乃甲申年五月初一日,早谒孝陵回宫⁷,暂御偏殿,看百官有何章奏?(外扮史可法、净扮马士英、末扮黄得功、丑扮刘泽清,文武袍笏上)再见冠裳盛,重瞻殿阁高。金瓯仍未缺⁸,玉烛又新调⁹。我等文武百官,昨日迎銮江浦,今早陪位孝陵¹⁰,虽投职名,未称朝贺,礼当恭上表文,请登大宝¹¹。(众前跪上表介)南京吏部尚书臣高弘图等,恭请陛下早正大位,改元听政¹²,以慰臣民之望。恭惟陛下呵!
【本序】潜龙福邸¹³,望扬扬,貌似神宗,嫡派天潢¹⁴。久著仁贤声誉重,中外推戴陶唐¹⁵。瞻仰,牒出金枝,系连花萼¹⁶,宜承大统诸宗长¹⁷。臣伏愿登庸御宇¹⁸,早继高皇。
(四拜介。小生)寡人外藩衰宗¹⁹,才德凉薄,俯顺臣民之请,来守高帝之宫。君父含冤,大仇未报,有何面颜,忝然正位²⁰?今暂以藩王监国,仍称崇祯十七年,一切政务,照常办理。诸卿勿得谆请,以重寡人之罪。
注释:
¹弘光衮冕:指艺人扮福王穿戴冠服。弘光,指福王。衮,衮衣,绣着蜷曲龙形的衣服,也称“龙袍”。冕,冠冕。
²高皇旧宇:指南京明代宫殿。高皇,明太祖。旧宇,指南京宫殿,原为明太祖所造,明太宗将京都迁往北京,南京宫殿就成了旧宫殿。
³紫气:瑞祥之气。
⁴钟山:指紫金山,位于南京东北郊,原称蒋山,因山上时有紫云缭绕,故名紫金山。
⁵黄云:指天子气,帝王头上显现的瑞气。《太平御览》卷八引《洛书》:“黄帝起,黄云扶日;白帝起,白云扶日。”
⁶先帝升遐:指明崇祯帝驾崩。先帝,指崇祯帝。升遐,帝王之死的婉转说法。升,升天。遐,远去。
⁷孝陵:指明太祖朱元璋和皇后马氏合葬的陵墓,在南京紫金山南麓。
⁸金瓯仍未缺:指国土依然完整。典自李延寿《南史·朱异传》:“(梁武帝)尝夙兴至武德阁口,独言:‘我国家犹若金瓯,无一伤缺。’”金瓯,金制的或金属的盛酒器皿,借指国土。
⁹玉烛:指天下太平。
¹⁰陪位:指从祭。祭礼分主祭、从祭。
¹¹大宝:指帝王之位。《易·系辞下》:“圣人之大宝曰位。”
¹²改元:指新帝即位,改变纪年的年号。每个年号开始的一年,称元年。
¹³潜龙福邸:指福王是潜藏之天子。潜龙,福王未做过太子,但他继承了皇位。福邸,福王未登基前的住所。
¹⁴天潢:指皇室、皇族。
¹⁵陶唐:指帝尧。尧,初为唐侯,后为天子,定都陶地,故曰陶唐。
¹⁶牒出金枝,系连花萼:指福王为皇室的后裔。牒,此处指皇家族谱。金枝,指皇族。系,指世系。花萼,指皇亲关系。萼,花瓣下的一圈叶片。
¹⁷诸宗长:指弘光帝地位之高。诸,各派。宗长,宗族里的长辈。
¹⁸登庸御宇:指帝王登基,御临天下。
¹⁹外藩衰宗:福王自谦之语。外藩,指分封在外地的明朝宗室。衰宗,指衰微的宗族。
²⁰忝然正位:指继承皇位,于心有愧。暖红室本眉批曰:“弘光数语,堂堂皇皇,或有文臣预教之。”
【前腔】休强²¹,中原板荡²²,叹王孙乞食江头²³,栖止榛莽²⁴。回首尘沙何处去?洛下名园花放²⁵。盼望,兵燹难消²⁶,松楸多恙²⁷,鼎湖弓剑无人葬²⁸。吾怎忍垂旒正冕²⁹,受贺当阳³⁰?
(众跪呼介)万岁,万万岁!真仁君圣主之言,臣等敢不遵旨?但大仇不当迟报,中原不可久失,将相不宜缓设,谨具题本³¹,伏候裁决。(上本介)
【前腔】开朗,中兴气象,见罘罳瑞霭祥云³²,王业重创。不共天仇³³,从此后尝胆眠薪休忘³⁴。参想,收复中原,调燮黄阁,急须封拜卜忠亮³⁵。还缺少百官庶士³⁶,乞选才良。
(小生)览卿题本,汲汲以报仇复国为请,俱见忠悃。至于设立将相,寡人已有成议,众卿听着。
【前腔】职掌,先设将相,论麒麟画阁功劳,迎立为上³⁷。捧表江头,星夜去拥着乘舆仪仗。寻访,加体黄袍³⁸,嵩呼拜舞³⁹,百忙难把玺符让⁴⁰。今日里论功叙赏,文武谁当?
众卿且退,午门候旨。(小生、内官随下。外、净、末、丑退班立介。外)若论迎立之功,今日大拜,自然让马老先生了。(净)下官风尘外吏,焉能越次而升?若论国家用武之际,史老先生现居本兵,理当大拜。(向末、丑介)四镇实有护驾之劳,加封公侯只在目下。(末、丑)皆赖恩帅提拔。(老旦扮内监捧旨上)圣旨下:凤阳督抚马士英,倡议迎立,功居第一,即升补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入阁办事。吏部尚书高弘图、礼部尚书姜日广、兵部尚书史可法,亦皆升补大学士,各兼本衔⁴¹。高弘图、姜日广入阁办事,史可法着督师江北。其余部院大小官员,现任者,各加三级,缺者,将迎驾人员,论功先补。又四镇武臣,靖南伯黄得功、兴平伯高杰、东平伯刘泽清、广昌伯刘良佐,俱进封侯爵,各归汛地。谢恩!(众谢恩介)万岁,万万岁!(起介。外向末、丑介)老夫职居本兵,每以不能克复中原为耻,圣上命俺督师江北,正好戮力报效。今与列侯约定,于五月初十日,齐集扬州,共商复仇之事⁴²。各须努力,勿得迟延。(末、丑)是。(外)老夫走马到任去也⁴³。正是,重兴东汉逢明主,收复中原任老臣。(别众下。末、丑欲下介。净唤介)将军转来。(拉手话介)圣上录咱迎立之功,拜相封侯,我等皆系勋旧大臣,比不得别个。此后内外消息,须要两相照应,千秋富贵,可以常保矣。(末、丑)蒙恩携带,得有今日,敢不遵谕?(末、丑急下。净笑介)不料今日做了堂堂首相,好快活也!(副净扮阮大铖探头瞧介。净欲下介)且住,立国之初,诸事未定,不要叫高、姜二相夺了俺的大权。且慢回家,竟自入阁办事便了。(欲入介。副净悄上作揖介)恭喜老公祖,果然大拜了。(净惊问介)你从那里来?(副净)晚生在朝房藏着打听新闻来。(净)此系禁地,今日立法之始,你青衣小帽在此不便,请出去罢。(副净)晚生有要紧话说。(附耳介)老师相叙迎立之功,获此大位,晚生赍表前往,亦有微劳,如何不见提起?(净)方才宣告,各部院缺员,许将迎驾之人叙功选补矣。(副净喜介)好,好!还求老师相荐拔。(净)你的事何待谆嘱?(欲入介。副净)事不宜迟,晚生权当班役,跟进内阁,看看机会何如?(净)学生初入内阁,未谙机务,你来帮一帮,也不妨事,只要小心着。(副净)晓得。(替净拿笏板随行介)
【赛观音】(净)旧黄扉⁴⁴,新丞相,喜一旦趾高气扬,廿四考中书模样⁴⁵。(副净)莫忘辛勤老陪堂⁴⁶。
(净)殿阁东偏晓雾黄,
(副净)新参知政气昂昂。
(净)过江同是从龙彦,
(副净)也步金阶抱笏囊。
注释:
²¹休强:不勉强。
²²板荡:指天下动荡不安。典自《诗经·大雅》之《板》《荡》,该二篇均讽刺了周厉王昏庸无道,引起混乱局面。
²³叹王孙乞食江头:感叹贵族王孙遭遇流离、乞食之悲惨命运。
²⁴栖止榛莽:栖息于杂草上,指无处安身。榛莽,芜杂丛生的草木。
²⁵洛下名园:指洛阳城里著名的园林。洛下,指洛阳城。
²⁶兵燹(xiǎn):指战争、战乱。
²⁷松楸多恙:指帝陵受扰,不得安宁。松楸,松树与楸树,多种于墓地上,引申为墓地。
²⁸鼎湖弓剑无人葬:指崇祯帝自杀后,无人去埋葬他。鼎湖弓剑,指帝王之死。典自《史记·封禅书》。鼎湖,原为黄帝铸鼎处,鼎成后黄帝乘龙而去。弓剑,黄帝骑龙而去时,群臣随之乘龙,其余小臣也想升天,扯住龙髯,结果龙髯被拔脱,小臣们堕下,黄帝的弓剑也坠下,百姓们抱着遗弓悲号。
²⁹垂旒正冕:指正式称帝。旒,帝王礼帽上垂挂的玉串。
³⁰当阳:指帝王临朝,坐北面南,引申为帝王治理天下。
³¹谨具题本:暖红室本眉批曰:“上表文之后,即具题本,当日情事,刻不容缓。”
³²罘罳(fúsī):指宫中屏风,类似于今天的影壁。
³³不共天仇:不共戴天之仇。
³⁴尝胆眠薪:品味苦胆,睡在柴草上,形容刻苦自励,奋发图强。典自司马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越王勾践被吴国打败后,卧薪尝胆,刻苦图强,终于灭了吴国,洗刷了耻辱。
³⁵“调燮(xiè)黄阁”二句:指选取忠正的官吏,整顿政务。调燮,调和,整顿。典自《尚书》:“兹惟三公,论道经邦,燮理阴阳。”黄阁,宰相公署。卜,选取。
³⁶庶士:指众官吏。
³⁷迎立为上:暖红室本眉批曰:“前朝靖难,夺门皆议首功,兹番安得不以迎立为上也?”
³⁸加体黄袍:指皇帝将袍服披在身上,借指拥立皇帝。典自赵匡胤黄袍加身事。
³⁹嵩呼拜舞:指叩拜皇帝的仪式。嵩呼,欢呼。典自《汉书·武帝纪》,元封元年,武帝登嵩山,随行人听到群山齐呼万岁三次。后引申为参拜皇帝。拜舞,指臣下叩拜皇帝的礼仪。典自赵晔《吴越春秋》:“群臣拜舞天颜舒,我王何忧能不移?”
⁴⁰玺符:玉玺与符节,代表皇帝的威信。
⁴¹各兼本衔:暖红室本眉批曰:“史公入阁,实属左迁,此不卜而知者。”
⁴²共商复仇之事:暖红室本眉批曰:“史公之志,何殊诸葛?”
⁴³老夫走马到任去也:暖红室本眉批曰:“侯生亦随史公到扬州矣。”
⁴⁴黄扉:指宰相官署,也称黄阁。
⁴⁵廿四考中书模样:马士英自比。廿四考中书,指郭子仪,典自《旧唐书·郭子仪传》:“校中书令,考二十有四,权倾天下。”他任校中书令,主持官吏考绩达二十四次。
⁴⁶老陪堂:阮大铖自比。原指出家而不落发的人,寄居在寺院中,陪客僧饮食。
点评:
本出出评:“前半冠冕端严,后半鼠狐游戏。南朝规模,定于此折矣。一篇正面文字,却用侧笔收煞,何等深心?”
这一出讲述弘光帝为诸臣迎立、分封行赏之事。看似一派祥和,其中却隐藏着诸多矛盾冲突,显现出不同人物在这一事件中的不同态度。寅半生在《小说闲评》中说:“梁任公最崇拜《桃花扇》,其实《桃花扇》之所长,寄托遥深,为当日腐败之人心写照,二语已足尽之。”
弘光帝首先登场,但该出对于他的昏庸却并未展开,似乎弘光帝之立乃民心所向、其人尚算贤君。这当是参考了历史实情的,弘光帝初登基时,的确还表现出一些自谦之态,拒不称帝,只称监国,亦与当时的局势相符合。
但从言语来看,其自谦之态实属虚伪,而骄矜之气则难以掩饰。唯一对弘光帝原形有所表现的,便是其对于朝政职位的重新设立。对于这一关乎社稷的大事,他竟然不以能力如何为考量,而提出“职掌,先设将相,论麒麟画阁功劳,迎立为上”,将迎立自己为帝视为分封职位的第一标准,全然不顾及国家的危急形势,足见其人之自私。后面诸多荒唐行径的出现,也就不足为奇了。
孔尚任擅长以言语、行为表现人物,但对不同人物有不同的表现方式。如黄得功、刘泽清之流官吏,受封之后沾沾自喜,随流盲从。福王之所以被拥立为弘光帝,正是这些人盲从的结果;南明的内斗,他们也是主要的行事力量。如马士英之流,更是只知结党营私、不顾社稷存亡。受封之后,马士英对黄得功、刘泽清说:“我等皆系勋旧大臣,比不得别个。此后内外消息,须要两相照应,千秋富贵,可以常保矣。”此语不关社稷兴亡、责任使命,只知保存“千秋富贵”,其自私自利之心态不言而喻。而如史可法一类人,则是真正为社稷、为大局考虑者,并不属意于封赏功绩,只心心念念于收复失土、报还国仇。然而其“重兴东汉逢明主,收复中原任老臣”的想法,在马士英诸人结党营私、黄得功诸人盲目从流之下,并没有实现的可能。
孔尚任以黄得功、刘泽清二人为中介,借助他们与史可法、马士英的交流,分别体现出史、马二人的不同心态。而他将诸多人物放置在动态的关系谱系中,对他们进行各具特色的描绘与呈现,塑造了南明群臣的形象。
封赏完成之后,诸人退下,剩下的一段则是对于马士英、阮大铖二人的专门表现:马士英为了巩固地位,急于入阁办公,颇体现出对于权势的看重。随后阮大铖登场,以青衣小帽窥视迎立,只为催促马士英为自己安排职位,颇显出对于名利的热切追求。这两人看似处于不同位置,但其心理却如出一辙,实在可笑可叹。结尾一曲【赛观音】,将两人心态惟妙惟肖地展现出来,前半段马士英高歌自己的功成名就,而后半段阮大铖以攀附的姿态上场,以求功名。两人之丑态,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