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出 拒媒（甲申五月）
（末扮杨文骢冠带上）
【燕归梁】南朝领略风流尽，新立个妙龄君。清江隔断浊烟尘¹，兰署里买香熏²。
下官杨文骢，因叙迎驾之功，补了礼部主事。盟兄阮大铖，仍以光禄起用。又有同乡越其杰、田仰等³，亦皆补官，同日命下，可称一时之盛。目下漕抚缺人，该推升田仰。适才送到聘金三百，托俺寻一美妓，要带往任所。我想青楼色艺之精，无过香君，不免替他去问。（唤介）长班走来。（杂扮长班上）胸中一部缙绅，脚下千条胡同。（见介）老爷有何使唤？（末）你快请清客丁继之、女客卞玉京，到我书房说话。（杂）禀老爷，小人是长班，只认的各位官府，那些串客、表子⁴，没处寻觅。（末）听我吩咐。
【渔灯儿】闹端阳，正纷纭，水阁含春。便有那乌衣子弟伴红裙⁵，难道是织女、牵牛天汉津⁶？（杂）就在那秦淮河房么？小人晓得了。（末指介）你望着枣花帘影杏纱纹，那壁厢款问殷勤。
（副净扮丁继之、外扮沈公宪、净扮张燕筑上）院里常留老白相，朝中新聘大陪堂。（副净）来此是杨老爷私宅，待我叫门。（叫介）位下那里？（杂出见介）众位何来？（副净）老汉是丁继之，同这沈、张两敝友，求见杨老爷，烦位下通报一声。（杂喜介）正要去请，来的凑巧，待我通报。（欲入介。老旦扮卞玉京、小旦扮寇白门、丑扮郑妥娘上）紫燕来何早？黄莺到已迟。（小旦叫介）三位略等一等，同进去罢。（副净）原来是你姊妹们。（净）你们来此何干？（丑）大家是一样病根，你们怕做师父，我们怕做徒弟的⁷。（俱入介。末喜介）如何来的恰好？（众）无事不敢轻造，今日特来恳恩，尚容拜见。（俱叩介。末立起介）请坐，有何见教？（副净问介）新补光禄阮老爷是杨老爷至交么？（末）正是。（副净）闻得新主登极，阮老爷献了四种传奇，圣心大悦，把《燕子笺》钞发总纲⁸，要选我们入内教演，有这话么？（末）果然有此盛举。（净）不瞒老爷说，我们两片唇，养着八张嘴。这一入内庭，岂不灭门绝户了一家儿⁹？（丑）我们也是八张嘴，靠着两片皮哩。（末笑介）不必着忙，当差承应¹⁰，自有一班教坊男女，你们都算名士数里的，谁好拿你？（众）只求老爷护庇。（末）明日开列姓名，送与阮圆海，叫他一概免拿便了。（众）多谢老爷。
【前腔】看一片秣陵春，烟水消魂；借着些笙歌裙屐醉斜曛¹¹。若把俺尽数选入呵，从此后江潮暮雨掩柴门，再休想白舫青帘载酒樽。老爷果肯见怜，这功德不小，保秦淮水软山温。
（末）下官也有一事借重。（副净）老爷有何见教？（末）舍亲田仰，不日就升漕抚，适才送到聘金三百，托俺寻一小宠。（丑）让我去罢。（净）你去不得，你去了，这院中便散了板儿了。（丑）怎的便散了板儿？（净）没人和我打钉了。（丑）啐！（副净）老爷意中可有一个人儿么？（末）人是有一个在这里，只要你去作伐。（老旦）是那个？（末）便是李家的香君。（副净摇头介）这使不得。（末）如何使不得？（副净）他是侯公子梳栊过的。
【锦渔灯】现有个秦楼上吹箫旧人¹²，何处去觅封侯柳老三春¹³？留着他燕子楼中昼闭门¹⁴，怎教学改嫁的卓文君？
（末）侯公子一时高兴，如今避祸远去，那里还想着香君哩？但去无妨。（老旦）香君自侯郎去后，立志守节，不肯下楼，岂有嫁人之理？去也无益。
【锦上花】似一只雁失群，单宿水，独叫云，每夜里月明楼上度黄昏。洗粉黛，抛扇裙，罢笛管，歇喉唇，竟是长斋绣佛女尼身¹⁵，怕落了风尘。
（末）虽如此说，但有强如侯郎的，他自然肯嫁。（副净）香君之母，是老爷厚人，倒是老爷面讲更好。（末）你是知道的，侯郎梳栊香君，原是下官作伐。今日觌面，如何讲说？还烦二位走走，自有重谢，（净、外）这等，我们也去走走。（小旦、丑）呸！皮肉行里经纪¹⁶，只许你们做么？俺也同去。（末）不必争闹，待他二位说不来时，你们再去。（众）是，是！辞过老爷罢。（末）也不远送了。狎客满堂消我闷，嫁衣终日为人忙¹⁷。（下。副净、老旦）杨老爷免了咱们差事，莫大的恩典哩。（外、净）正是。（副净）你四位先回，俺要到香君那边，替杨老爷说事去了。（丑）赚了钱不可偏背，大家分分才好。（众诨下。副净、老旦同行介。副净）记得侯公子梳栊香君，也是我们帮衬来。
【锦中拍】想当初华筵盛陈，配才子佳人。排列着花林粉阵¹⁸，逐趁着筝声笛韵。如今又去帮衬别家，好不赧颜！似邮亭马厮¹⁹，迎官送宾²⁰。（老旦）我们不去何如？（副净）俺若不去呵，又怕他新铮铮春官匣印，硬选入秋宫院门²¹。（老旦）这等，如之奈何？（副净）俺自有个两全之法，到那边款语商量²²，柔情索问，做一个闲蜂蝶花里混。
（老旦）妙，妙！（副净）来此已是，不免竟进。（唤介）贞娘出来。（旦上）空楼寂寂含愁坐，长日恹恹带病眠²³。（问介）楼下那个？（老旦）丁相公来了。（旦望介）原来是卞姨娘同丁大爷光降，请上楼来。（副净、老旦见介）令堂怎的不见？（旦）往盒子会里去了。（让介）请坐，献茶。（同坐介。老旦）香君闲坐楼窗，和那个顽耍？（旦）姨娘不知。
【锦后拍】俺独自守空楼，望残春，白头吟罢泪沾巾²⁴。（老旦）何不招一新婿？（旦）奴家已嫁侯郎，岂肯改志？（副净）我们晓你苦心。今日礼部杨老爷说，有一位大老田仰，肯输三百金，娶你作妾，托俺来问一声。（旦）这题目错认，这题目错认，可知定情诗红丝拴紧²⁵，抵过他万两雪花银。（老旦）这事凭你裁酌，你既不肯，另问别家。（旦）卖笑哂²⁶，有勾栏艳品²⁷。奴是薄福人，不愿入朱门。
（老旦）既如此说，回他便了。（副净）令堂回家，不要见钱眼开。（旦）妈妈疼奴，亦不肯相强的。（副净）如此甚好，可敬，可敬！（起介）别过了。（外、净、小旦、丑急上）两处红丝千里系，一条黑路六人忙。（净）快去，快去！他二人说成，便偏背我们了。（丑）我就不依他，饶他吃到口里，还倒出脏来。（进介。净）香君恭喜了。（旦）喜从何来？（小旦）双双媒人来你家，还不喜哩。（旦）敢也说田仰的事么？（净）便是。（旦）方才奴已拒绝了²⁸。（外）杨老爷的好意，如何拒得？
【北骂玉郎带上小楼】他为你生小绿珠花月身，寻一个金谷绮罗里石季伦。（旦）奴家不图富贵，这话休和我讲。（副净、老旦）我二人在此劝了半日，他决不肯嫁人的。（小旦）他不嫁人，明日拿去学戏，要见个男子的面，也不能够哩。歌残舞罢锁长门，卧氍毹夜夜伤神。（旦）奴便终身守寡，有何难哉？只不嫁人！（丑）难道三百两花银，买不去你这黄毛丫头么？（旦）你要银子，你便嫁他，不要管人家闲事。（丑怒介）好丫头，抢白起姨娘来了，我就死在你家。（撒泼介）小私窠贱根，小私窠贱根，掉巧舌讪谤尊亲。（净发威介）好大胆奴才！杨老爷新做了礼部，连你们官儿都管的着，明日拿去拶掉你指头。管烟花要津，管烟花要津，触恼他风狂雨迅，准备着桃伤柳损。（旦）尽你吓唬，奴的主意已定了。（老旦）看他小小年纪，倒有志气。（副净）吓他不动，走罢，走罢！（丑）我这里撒泼，没个人来拉拉，气死我也。他不嫁人，我扭也扭他下楼。硬推来门外双轮，硬推来门外双轮，兜折宝钏，扭断湘裙。（副净）自古有钱难买不卖货，撒了赖当不的，大家散罢。（外、小旦）我两个原要不来，吃亏老燕、老妥强拉到此，惹了这场没趣。走，走，走！快出门，掩羞面，气忍声吞。（净、丑）我们也走罢，干发虚，没钞分，遗臊撒粪。
（外、净、小旦、丑俱诨下。副净、老旦）香君放心，我们回绝杨老爷，再不来缠你便了。（旦拜介）这等多谢二位。（作别介）
（副净）蜂媒蝶使闹纷纷，
（旦）阑入红窗搅梦魂。
（老旦）一点芳心采不去，
（旦）朝朝楼上望夫君。
注释：
¹清江：地名，指清江浦。
²兰署：也称“兰台”，指秘书省，掌管图书秘籍，原为汉代宫廷藏书处，唐高宗龙朔年间将秘书省改为兰台。此处借指礼部衙门。
³越其杰：字自兴，一字卓凡，又字汉房，贵阳（今属贵州）人，马士英妹夫。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乡试，任夔州府同知。官至河南巡抚。后河南发生军变，他出走，不知所终。善诗文、骑射。田仰：字百源，思南（今属贵州）人，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进士，官至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后降清。
⁴串客：指昆曲曲友中会表演之业余演员。串，串戏，演戏。
⁵乌衣子弟：指富贵家庭的子弟。乌衣，指乌衣巷，六朝时，王、谢两大家族聚居于此，后来衰落了。
⁶难道是织女、牵牛天汉津：指妓女、串客不是织女、牛郎，容易找到。天汉，指天河，传说中织女、牵牛每年只相聚一次。
⁷你们怕做师父，我们怕做徒弟的：指丁继之、卞玉京等六人被征召入宫。做师父，指被传诏入宫教戏。做徒弟，指被传诏入宫演戏。
⁸总纲：戏曲术语，也称“总讲”，传统戏班里演出脚本的俗称，它包括演出时全部唱词、科白、化妆、舞台调度、锣鼓经等。单个角色唱词、念白的脚本，称单头、单片、单篇。
⁹岂不灭门绝户了一家儿：化用《西厢记》第三本第一折之唱词：“若不是剪草除根半万贼，险些儿灭门绝户了俺一家儿。”
¹⁰当差承应：旧时，乐户之属会被调遣进官府，或被传诏入宫中表演、陪席。
¹¹笙歌裙屐：指清客与歌妓。笙歌，指乐器伴奏与歌唱。裙屐，指男女衣着华美。屐，木屐。
¹²秦楼上吹箫旧人：指侯方域。典自刘向《列仙传》卷上，春秋时，萧史善吹箫，能引来孔雀、白鹤。秦穆公有女弄玉喜欢萧史，后与其结为秦晋之好。萧史每日教弄玉吹凤鸣，数年后，声似凤声，凤凰飞来，停歇在屋上。穆公为其筑凤台。几年后的一天，夫妇俩随凤凰飞走。
¹³何处去觅封侯柳老三春：指侯方域前往他处求功名，不知归期何时。典自王昌龄《闺怨》：“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¹⁴燕子楼中昼闭门：指李香君空闺守节，苦等侯方域的归来。典自关盼盼燕子楼守节故事，唐代武宁军节度使（治徐州）张愔（yīn）为爱妓关盼盼建燕子楼，张死后，她在楼中守节十多年。后诗人白居易、张仲素为此事赋诗颂之。
¹⁵竟是长斋绣佛女尼身：指清心寡欲、闭门独守之生活。化用杜甫《饮中八仙歌》“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之语。
¹⁶皮肉行里经纪：指妓院之营生。
¹⁷嫁衣终日为人忙：杨文骢自嘲，指每日为他人奔忙却不得好处。化用秦韬玉《贫女》“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之语。
¹⁸花林粉阵：指结队排列的歌妓。花林，指桃花林，借喻众多歌妓。粉阵，歌妓排成阵列，指众多歌妓。
¹⁹马厮：马夫。
²⁰迎官送宾：暖红室本眉批曰：“迎新送旧，是帮客、妓女本等，两人独以为耻，仙风道骨，毕竟不同。”
²¹“又怕他新铮铮春官匣印”二句：指丁继之、卞玉京等人担心新任礼部主事的杨文骢会挑选他们入宫承应。春官印，指礼部官员受命之官印。
²²款语：软话。
²³恹恹：指精神萎靡、疲乏。
²⁴白头吟：指闺怨。典自卓文君作《白头吟》之故事。相传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结婚后，相如准备聘小妾，文君获知后，认为他是个负心人，作了《白头吟》以示绝情，“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将她的心迹袒露无遗。相如读了诗句后，打消了娶妾的念头。
²⁵定情诗红丝拴紧：指侯方域定情诗将侯、李二人的情缘紧紧系住。红丝，原指月下老人为男女所系的红绳，后指男女之情。
²⁶卖笑哂（shěn）：指妓女卖笑营生。哂，笑。
²⁷勾栏：原指楼阁的栏杆，借指用古代戏剧演出、市井文娱活动的戏棚或场所。此处指妓院。
²⁸方才奴已拒绝了：暖红室本眉批曰：“他人艳羡而不得，香君弃之不顾，所谓人各有志。”
点评：
本出出评：“南朝用人，行政之始。用者何人？田仰也；行者何政？教戏也。因田仰而香君逼嫁，因教戏而香君入宫；离合之情，又发端于此。三清客、三妓女，齐来凑拍，接前联后，照顾精密，非细心明眼，不能领会。”
该出讲述杨文骢借丁继之、卞玉京等六人，试图劝说李香君做田仰之妾，然而李香君执着于等待侯方域，无意于改嫁他人。
该出内容简单，并未包藏复杂的矛盾冲突。然而对于人物的演绎，则着实有趣，将真实的人性呈现了出来。
首当一提的，是田仰求亲一事。这是历史上实有的，并非虚构。侯方域在《李姬传》中，即对此事有记载：“侯生去后，而故开府田仰者，以金三百锾，邀姬一见。姬固却之。开府惭且怒，且有以中伤姬。姬叹曰：‘田公岂异于阮公乎？吾向之所赞于侯公子者谓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卒不往。”不过这段记述只涉及李香君的拒绝，尚未涉及田仰的部分，这为后面情节的继续，留下了发挥的余地。
杨文骢也并未参与此事，但孔尚任让他做了说媒人。他的出发点非常实际：侯方域此时早已远去，而一般处于此种境地的风流文人，当早已将李香君一类青楼女子忘却。杨文骢为李香君说媒，一方面可以助益自己的交游，另一方面又能为李香君寻一尚佳之归宿，也算是利人利己。但杨文骢并非不讲礼义之人，侯方域梳栊李香君便是其引介之结果，现在他再将李香君介绍给别人，自然是抹不开面子，故而才会请丁继之等人相助，这也体现其精于人事往来的一面。
李香君在此出中，展现出其坚贞不屈的一面，与《却奁》《辞院》等出有所不同，是阴柔、内敛的，而非刚烈、爆发的。正因为其阴柔、内敛，在与丁继之等人的说媒对峙中，她是以静制动、以阴胜阳的。面对丁继之等人的好言相劝、恶语相向，李香君都无动于衷。她以自己的持守面对着来自金钱、前途、人生诸方面的威胁，虽然毫不反抗，但也毫不动摇、退缩。
这种对抗方式，不仅体现在李香君的言行上，在舞台表演上同样如此。作为后半出唯一主要人物的李香君，言辞上不及来劝媒的丁继之等人多，全出也只唱了一曲，然而她的每一次表现，都是极为有力的。【锦后拍】中两句“可知定情诗红丝拴紧，抵过他万两雪花银”，当是李香君所抱定的人生宗旨。这样的人生宗旨，实际上并不是李香君一人所独有，当时广为人知的“秦淮八艳”，无一不是其实践者，李香君实为当时诸多坚贞不屈、情感忠诚的女性的代表。
丁继之、卞玉京、沈公宪、张燕筑、郑妥娘、寇白门六人，是该出中插科打诨、调剂气氛的主要力量，也是杨文骢与李香君之间的沟通中介。
众人的出现，是有求于杨文骢设法让他们免于进宫演戏。这与历史上其他时期的情况似乎截然相反—唐宋以降，能够入宫表演是伶人至高的荣誉，然而此出，丁继之等人却认为入宫演戏一事尚不足以养家糊口，也侧面反映出新登基的弘光帝是何样人物。同时，在如此危急的局面中，帝王竟然还有闲心看戏，也着实体现了其荒淫无道之程度。
而在这六人中，他们对于劝媒李香君一事，也各持不同的态度。在丁继之、卞玉京，他们对李香君还是维护的，尊重李香君嫁或不嫁的选择；在张燕筑、郑妥娘，他们对于李香君却是指斥的，认为其不识时务与体统；而在沈公宪、寇白门，他们对于李香君出嫁一事保持沉默，因为觉得说媒一事实与自己无关。
正因为这三方不同的态度，在劝说过程中，丁、卞二人总是好言相劝，张、郑二人总是恶语相加，沈、寇二人则偶一帮腔，无意介入。这三方态度的转换调剂，使得整个劝说场面冷热相间、节奏适宜。最后郑妥娘的撒赖耍泼，在一般戏剧中俨然是撒狗血的拙劣片段，但在此处经过丁继之、卞玉京二人好言相劝的铺垫，则充分表现出戏谑，而又不失于油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