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出　逢舟（乙酉二月）

（净扮苏昆生背包裹骑驴急上）

【水底鱼】戎马纷纷，烟尘一望昏；魂惊心震，长亭连远村¹。（丑扮执鞭人赶呼介）客官慢走，你看黄河堤上，逃兵乱跑，不要被他夺了驴去。（净不听，急走介。杂扮乱兵三人迎上）弃甲掠盾，抱头如鼠奔。无暇笑哂，大家皆败军，大家皆败军。

（遇净，推下河，夺驴跑下。丑赶下。净立水中，头顶包裹高叫介）救人呀，救人呀！（外扮舟子撑船，小旦扮李贞丽贫妇样上）

【前腔】流水浑浑²，风涛拍禹门³；堤边浪稳，泊舟杨柳根。（欲泊船介。小旦唤介）驾长⁴，你看前面浅滩中，有人喊叫，我们撑过船去，救他一命，积个阴骘如何⁵？（外）黄河水溜，不是当耍的。（小旦）人行好事，大王爷爷自然加护的⁶。（外）是，是！待我撑过去。（撑介）风急水紧，舍生来救人，哀声迫窘，残生一半魂，残生一半魂。

（近净呼介）快快上来，合该你不死，遇着好人。（伸篙下，净攀篙上船缩头介）好冷，好冷！（外取干衣与净介。小旦背立介。净换衣介）多谢驾长，是俺重生父母。（叩介。外）不干老汉事，亏了这位娘子，叫我救你的。（净作揖起，惊认介）你是李贞娘，为何在这船里？（小旦惊认介）原来是苏师父。你从何处来？（净）一言难尽。（小旦）请坐了讲。（坐介。外泊船介）且到岸上挈壶酒吃去。（下）

【琐窗寒】（净）一从你嫁朱门，锁歌楼，叠舞裙，寒风冷雪，哭杀香君。（小旦掩泪介）香君独住，怎生过活？（净）他托俺前来寻访侯郎。征人战马，侯郎无信，茫茫驿路殷勤问。（小旦问介）因何落水？（净）正在堤上行走，被乱兵夺驴，把俺推下水的。蒙救出浊流，故人今夕重近。

（小旦）原来如此，合该师父不死，也是奴家有缘，又得一面。（净问介）贞娘，你既入田府，怎得到此？（小旦）且取火来，替你烘干衣裳，细细告你。（小旦取火盆上介。副净扮舟子撑船，生坐船急上）才离虎豹千林雾，又逐鲸鲵万里波⁷。（呼介）驾长，这是吕梁地面了⁸，扯起蓬来，早赶一程，明日要起早哩。（副净）相公不要性急，这样风浪，如何行的？前面是泊船之所，且靠帮住一宿罢⁹。（生）凭你。（泊船介。生）惊魂稍定，不免略打个盹儿。（卧介。净烘衣，小旦傍坐谈介）奴家命苦，如今又不在那田家了。想起那晚。

【前腔】匆忙扮作新人，夺藏娇，金屋春，一身宠爱，尽压钗裙。（净）这好的狠了。（小旦）谁知田仰嫡妻，十分悍妒。狮威胜虎¹⁰，蛇毒如刃。把奴采出洞房，打个半死。（净）呵呀！了不得，那田仰怎不解救？（小旦）田郎有气吞声忍，竟将奴赏与一个老兵。（净）既然转嫁，怎么在这船上？（小旦）此是漕标报船¹¹，老兵上岸下文书去了。奴自坐船头，旧人来说新恨。

（生一边细听介。听完起坐介）隔壁船中，两个人絮絮叨叨，谈了半夜，那汉子的声音，好似苏昆生，妇人的声音，也有些相熟，待我猛叫一声，看他如何？（叫介）苏昆生！（净忙应介）那个唤我？（生喜介）竟是苏昆生。（出见介。净）原来是侯相公，正要去寻，不想这里撞着。谢天谢地，遇的恰好。（唤介）请过船来，认认这个旧人。（生过船介）还有那个？（见旦惊认介¹²）呀！贞娘如何到此？奇事！奇事！香君在那里？（小旦）官人不知，自你避祸夜走，香君替你守节，不肯下楼。（生掩泪介。小旦）后来马士英差些恶仆，拿银三百，硬娶香君，送与田仰。（生惊介）我的香君，怎的他适了？（小旦）嫁是不曾嫁，香君惧怕，碰死在地。（生大哭介）我的香君呀，怎的碰死了！（小旦）死是不曾死，碰的鲜血满面，那门外还声声要人，一时无奈，妾身竟替他嫁了田仰。（生喜介）好，好！你竟嫁与田仰了，今日坐船要往那里去？（小旦）就住在船上。（生）为何？（旦羞介。净）他为田仰妒妇所逐，如今转嫁这船上一位将爷了。（生微笑介）有这些风波，可怜，可怜！（问净介）你怎得到此？（净）香君在院，日日盼你，托俺寄书来的。（生急问介）书在那里？（净取包介）

【奈子花】这封书不是笺纹，摺宫纱夹在斑筠¹³。题诗定情，催妆分韵。（生接扇介）这是小生赠他的诗扇。（净指扇介）看桃花半边红晕，情恳，千万种语言难尽。

（生看扇问介）那一面是谁画的桃花？（净）香君碰坏花容，溅血满扇，杨龙友添上梗叶，成了几笔折枝桃花。（生细看喜介）果然是些血点儿。龙友点缀，却也有趣。这柄桃花扇倒是小生至宝了。（问介）你为何今日带来？（净）在下出门之时，香君说道，千愁万苦俱在扇头，就把扇儿当封书信罢！故此寄来的。（生又看，哭介）香君！香君！叫小生怎生报你也！（问净介）你怎的寻着贞娘来？（净指唱介）俺呵，

【前腔】走长堤驴背辛勤，遇逃兵推下寒津。（生）呵呀！受此惊险。（问介）怎的不曾湿了扇儿？（净作势介）横流没肩，高擎书信，将《兰亭》保全真本¹⁴。（生拱介）为这把桃花扇，把性命都轻了，真可感也。（问介）后来怎样？（净）亏了贞娘，不怕风浪，移船救我。思忖，从井救别人谁肯？

（生）好，好！若非遇着贞娘，这黄河水流，谁肯救人！（小旦）妾本无心，救他上船，才认的是苏师父。（生）这都是天缘凑巧处。（净）还不曾问侯相公，因何南来？（生）俺是去秋随着高杰防河，不料匹夫无谋，不受谏言，被许定国赚入睢州，饮酒中间，遣人刺死。小生不能存住，买舟黄河，顺流东下。你看大路之上，纷纷乱跑，皆是败兵，叫俺有何面目，再见史公也？（净）既然如此，且到南京，看看香君，再作商量。（生）也罢，别过贞娘，趁早开船。（小旦）想起在旧院之时，我们一家同住，今日船中，只少一个香君，不知今生还能相见否？

【金莲子】一家人离散了，重聚在水云。言有尽，离绪百分。掌中娇养女，何日说艰辛？

（生）只怕有人踪迹，昆老快快换衣，就此别过罢。（净换衣介。生、净掩泪过船介。净）归计登程犹未准。（生）故人见面转添愁。（副净撑船下。小旦）妾心厌倦烟花，伴着老兵度日，却也快活。不意故人重逢，又惹一天旧恨。你听涛声震耳，今夜那能成寐也？

悠悠萍水一番亲，

旧恨新愁几句论。

漫道浮生无定著，

黄河亦有住家人。

注释：

¹长亭：旧时乡村所建的交通设施，大约每十里设一长亭，每五里设一短亭，亭有亭长，供行人歇脚。

²浑浑：浑浊的河水涌流之状。

³禹门：指山西河津龙门，相传为夏禹所凿，为黄河险要之处。

⁴驾长：指掌舵驾橹之人。

⁵阴骘（zhì）：原为默默安定的意思，引申为阴德。

⁶大王爷爷：指河神。

⁷“才离虎豹千林雾”二句：指刚刚避开陆上乱兵，又经历水上险情。虎豹千里雾，指许定国、高杰军队。鲸鲵，雄曰鲸，雌曰鲵。比喻水上凶情。

⁸吕梁：指江苏徐州东南的吕梁滨，而非山西的吕梁山。

⁹靠帮：指一船停靠在另一艘船的近旁。

¹⁰狮威胜虎：指狮子的威力超过老虎，形容凶悍好妒的妇女。典自《容斋三笔·陈季常》，宋朝学者陈季常之妻柳氏悍妒，每逢季常招歌妓宴客，她就用棍敲壁，吓走客人。也作“河东狮吼”，同义。

¹¹漕标报船：指漕运总督标营往来传报文书的专船。漕标，漕运总督统辖绿营官兵本标及分防各营，掌管催护粮船事宜。报船，传递文书信息之官船。

¹²旦：据梁启超批注本，当作“小旦”。

¹³摺宫纱夹在斑筠：指桃花扇。摺，叠。宫纱，浙江杭州、绍兴一带特产的丝织物，细密、轻薄、透明，以贡奉内廷为主，故曰。斑筠，斑竹。

¹⁴将《兰亭》保全真本：指苏昆生落水后，不顾性命保全桃花扇。典自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落水兰亭》，南宋书法家赵孟坚得到王羲之《兰亭帖》真本，归途中，大风覆舟，他不顾行李衣物，举着《兰亭》法帖免于落水。后于卷首题曰：“性命可轻，至宝是保。”

点评：

本出出评：“此问彼答，左呼右应，各有寒温，各有心情。一折之中，千补百衲，合而成之，乃天衣无缝，岂非妙文？”“此折全用惊、喜、哭、笑，错落成文。”

这一出在情节上无甚奇特之处，然而胜在意境之伤感凄迷，对于纷纭离乱中人心境的表现，让人唏嘘。同时此出也是情节上的一大转折点，侯方域与李香君两条线索在长久的分离割裂之后，终于有了重聚的迹象。因而，该出可谓在立意与情节两方面皆有重要的意义。

开场登台的是苏昆生，骑驴匆忙赶路，结果遭遇乱兵，被抢去驴子、推入河中。适逢李贞丽乘舟河上，见有人落水，便央船公搭救，终于使得苏昆生脱离险境。旋即二人重逢，互相倾吐际遇，随后侯方域也乘舟赶来，三人得以相会。最终侯方域拿到了李香君所寄之扇，与苏昆生一同前往金陵与李香君会面。

以“偶遇”的手法让人物相聚，不能称作十分巧妙，但亮点在于，三人际会中所体现出的离乱重逢之感，从中可见作者对于人物行动设计的巧妙。侯方域经兵乱逃脱，李贞丽、苏昆生不知；苏昆生携扇寻侯方域，侯方域、李贞丽不知；李贞丽被田仰转嫁老兵，苏昆生、侯方域不知。实际上，不仅他们三人互不相知，读者也并不知情—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三人的重逢显得出人意料，同时也是来之不易。

其实，这三人的际遇，都不如意。李贞丽被田妻逼出家门，侯方域因兵乱购船逃脱，苏昆生险些被逃兵害去性命，如此共患劫难之三人相遇，当互相感同身受。李贞丽言：“想起在旧院之时，我们一家同住；今日船中，只少一个香君，不知今生还能相见否？”对比今昔之下，更是令人感慨。

当初四人相互唱和、生活美满，如今李香君却与他们隔离于千里之外；李贞丽只与侯方域、苏昆生短暂相见，就要随船离开，不知今后所向；就连踌躇满志去往南京的侯方域、苏昆生，恐怕也难以逾越弘光帝的宫墙与李香君相见—三人于毫无定数的偶然之间相遇，又旋即分别再次向着未知前去，这便是三人于战乱之中偶遇最让人感叹之处。

苏昆生将桃花扇转交于侯方域手中，是该出另一意义重大之事件。因为经由这一事件，侯方域一方的线索与李香君一方的线索终于再次汇流到一处，两人的再度重逢也显出了一分眉目。而为这一分眉目发出先声的，就是侯方域听苏昆生诉说时的一泪、一惊、一哭、一喜。四个如此干脆明了而又反差巨大的动作，分明显示出了侯方域憨直的性格，以及对李香君的拳拳思念之情。

相比于李香君时刻都在言说自己的孤苦无依，在此前有关侯方域的出数中，并未见他对李香君有什么思念之情，固然因为侯方域公事缠身，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但是他到底心思如何，恐怕也要打上一个问号。

在《拒媒》一出，杨文骢曾说：“侯公子一时高兴，如今避祸远去，那里还想着香君哩？”这话虽然刺耳，却是现实人生的写照。甚至在真实的历史之中，侯方域与李香君一经分别，两人便不曾再见过。据史料、传记，侯方域未曾放弃过寻找李香君的努力，但是于李香君而言，侯方域是否还曾记挂自己，便是难以印证的谜团了。

在这一出中，孔尚任为侯方域写下了正名的一笔。这泪、惊、哭、喜四番变化，正是对于侯、李二人坚贞情感的象征。

自《辞院》算起，就情节跨度而言，侯方域与李香君二人已间隔十六出未曾谋面；就时间跨度而言，从癸未十月到乙酉二月，也已是一年零四个月。如此漫长的情节跨度与时间跨度，足以使观众、读者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看到侯方域、李香君之间的重逢。

然而孔尚任确为调度节奏的高手，在这一出中侯、李虽然没有重逢，然而桃花扇的转交、三人彼此经历的攀谈，便已经呈现出将侯、李二人的线索合拢之势态。

该出的情境设置，十分巧妙。三人相遇黄河舟中，河舟的飘零不定之感，实可与三人的漂泊不定之感相比附，尤其可以与侯、李二人离合未定之情状相比附。最后收场所谓“漫道浮生无定着，黄河亦有住家人”，也正是取此为意。

奴自坐船头，旧人来说新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