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出 草檄（乙酉三月）
（净扮苏昆生上）万历年间一小童，崇祯朝代半衰翁。曾逢天启乾恩荫，又见弘光嗣厂公¹。我苏昆生，睁着五旬老眼，看了四代时人，故此做这几句口号²。你说那两位嗣厂公，有天没日，要把正人君子，捕灭尽绝。可怜俺侯公子，做了个法头例首³。我老苏与他同乡同客，只得远来湖广，求教于宁南左侯。谁想一住三日，无门可入，今日江上大操，看他兵马过处，鸡犬无声，好不肃静。等他回营，少不的寻个法儿，见他一面。（唤介）店家那里？（副净扮店主上）黄鹤楼头仙客少，白云巿上酒家多，客官有何话说？（净）请问元帅左爷爷，待好回营么？（副净）早哩，早哩！三十万人马，每日操到掌灯，况今日又留督抚袁老爷、巡按黄老爷，在教场饮酒，怎得便回？（净）既是这等，替我打壶酒来，慢慢的吃着等他罢。（副净取酒上）等他做甚？吃杯酒，早些安歇罢。（净）俺并不张看，你放心闭门便了。（副净下。净望介）你看一轮明月，早出东山，正当春江花月夜，只是兴会不佳耳。（坐斟酒饮介）对此杯中物，勉强唱只曲儿，解闷则个。（自敲鼓板唱介）
【念奴娇序】⁴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十二阑干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自斟饮介）这样好曲子，除了阮圆海却也没人赏鉴。罢了，罢了！宁可埋之浮尘，不可投诸匪类。（又饮介）这时候也待好回营了，待俺细细唱起来。他若听得，不问便罢，倘来问俺，倒是个机会哩。（又敲鼓板唱介）
【前腔】孤影，南枝乍冷，见乌鹊缥缈，惊飞栖止不定⁵。（副净上怨介）客官安歇罢，万一元帅听得，连累小店，倒不是耍的。（净唱介）万叠苍山，何处是修竹吾庐三径⁶？（副净拉净睡介。净）不妨事的。俺是元帅乡亲，巴不得叫他知道，才好请俺进府哩。（副净）既是这等，凭你，凭你。（下。净又唱介）追省，丹桂谁攀？姮娥独住，故人千里漫同情⁷。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杂扮小卒数人，背弓、矢、盔、甲走过介。净听介）外边马蹄乱响，想是回营了，不免再唱一曲。（又敲鼓板唱介）
【前腔】光莹，我欲吹断玉箫，骖鸾归去，不知何处冷瑶京⁸。（杂扮小军四人旗帜前导介。净听介）喝道之声，渐渐近来，索性大唱一会。环佩湿⁹，似月下归来飞琼¹⁰。（小生扮左良玉，外扮袁继咸，末扮黄澍冠带骑马上）朝中新政教歌舞，江上残军试鼓鼙。（外听介）咦！将军，贵镇也教起歌舞来了。（小生）军令严肃，民间谁敢？（末指介）果然有人唱曲。（小生立听介。净大唱介）那更，香雾云鬟，清辉玉臂，广寒仙子也堪并。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小生怒介）目下戒严之时，不遵军法，半夜唱曲。快快锁拿！（杂打下门，拿出净，跪马前介。小生问介）方才唱曲，就是你么？（净）是。（小生）军令严肃，你敢如此大胆！（净）无可奈何，冒死唱曲，只求老爷饶恕。（外）听他所说，像是醉话。（末）唱的曲子，倒是绝调。（小生）这人形迹可疑，带入帅府，细细审问。（带净行介）
【窣地锦裆】（合）操江夜入武昌门¹¹，鸡犬寂寥似野村。三更忽遇击筑人，无故悲歌必有因。
（作到府介。小生让外、末介）就请下榻荒署，共议军情。（外、末）怎好搅扰？（同入坐介。外）方才唱曲之人，倒要早早发放。（小生）正是。（吩咐介）带过那个唱曲的来。（杂带净跪介。小生问介）你把犯法情由从实说来。（净）小人来自南京，特投元帅，因无门可入，故意犯法，求见元帅之面的。（小生）唗！该死奴才，还不实说？（末）不必动怒，叫他说，要见元帅，有何缘故？
【锁南枝】（净）京中事，似雾昏，朝朝报仇搜党人。现将公子侯郎，拿向囹圄困。望旧交，怀旧恩，替新朝，削新忿。
（小生）那侯公子，是俺世交，既来求救，必有手书，取出我瞧。（净叩头介）那日阮大铖亲领校尉，立拿送狱，那里写得及书？（外）凭你口说，如何信得？（小生想介）有了，俺幕中有侯公子一个旧人，烦他一认，便知真假。（吩咐介）请柳相公出来。（杂应介。丑扮柳敬亭上）肉朋酒友，问俺老柳。待俺认来。（点烛认介）呀！原来是苏昆生，我的盟弟。（各掩泪介。小生）果然认的么？（丑）他是河南苏昆生，天下第一个唱曲的名手，谁不认的？（小生喜介）竟不知唱曲之人，倒是一个义士。（拉起介）请坐，请坐。（净各揖坐介。丑）你且说侯公子为何下狱？
【前腔】（净）为他是东林党，复社群，曾将魏、崔门户分。小阮思报前仇，老马没分寸¹²。三山街，缇骑狠，骤飞来，似鹰隼。
把侯相公提入狱内，音信不通，俺没奈何，冒死求救。幸亏将军不杀，又得遇着乡人。（揖介）只求长兄恳央元帅，早发救书，也不枉俺一番远来。（小生气介）袁、黄二位盟弟，你看朝事如此，可不恨死人也。（外）不特此也。闻得旧妃童氏¹³，跋涉寻来，马、阮不令收认，另藏私人，预备采选，要图椒房之亲，岂不可杀？（末）还有一件，崇祯太子¹⁴，七载储君，讲官大臣，确有证据，今欲付之幽囚。人人共愤，皆思寸磔马、阮¹⁵，以谢先帝。（小生大怒介）我辈戮力疆场，只为报效朝廷，不料信用奸党，杀害正人，日日卖官鬻爵，演舞教歌，一代中兴之君，行的总是亡国之政。只有一个史阁部，颇有忠心，被马、阮内里掣肘，却也依样葫芦。剩俺单身只手，怎去恢复中原？（跌足介）罢，罢，罢！俺没奈何，竟做要君之臣了¹⁶。（揖外介）临侯替俺修起参本¹⁷。（外）怎么样写？（小生）你只痛数马、阮之罪便了。（外）领教！（丑送纸笔，外写介）
【前腔】朝廷上，用逆臣，公然弃妃囚嗣君。报仇翻案纷纷，正士皆逃遁。寻冶容，教艳品¹⁸，卖官爵，笔难尽。
（外）写完了。（小生）还要一道檄文，借重仲霖起稿罢。（揖介。末）也是这样做么？（小生）你说俺要发兵进讨，叫他死无噍类¹⁹。（丑）该，该！（小生）你前日劝俺不可前进，今日为何又来赞成？（丑）如今是弘光皇帝了，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小生）是，是！俺左良玉乃先帝老将，先帝现有太子，是俺小主。那马、阮擅立弘光之时，俺远在边方，原未奉诏的。（末）待俺做来。（丑送纸笔，末写介）
【前腔】清君侧，走檄文，雄兵义旗遮路尘。一霎飞渡金陵，直抵凤凰门。朝帝宫，谒孝寝²⁰，搜黄阁，试白刃。
（末写完介。小生）就列起名来。（外）这样大事，还该请到新巡抚何腾蛟²¹，求他列名。（小生）他为人固执，不必相问，竟写上他罢了。（外、末列名介。小生）今夜誊写停当，明早飞递投送，俺随后也就发兵了。（外）只怕递铺误事²²。（小生）为何？（外）京中匿名文书，纷纷雨集，马、阮每早令人搜寻，随得随烧，并不过目。（小生）如此只得差人了。（末）也使不得，闻得马、阮密令安庆将军杜弘域²³，筑起坂矶²⁴，久有防备我兵之意。此檄一到，岂肯干休？那差去之人，便死多活少了。（小生）这等怎处？（丑）倒是老汉去走走罢。（外、末惊介）这位柳先生，竟是荆轲之流，我辈当以白衣冠送之²⁵。（丑）这条老命甚么希罕，只要办的元帅事来。（小生大喜介）有这等忠义之人，俺左昆山要下拜了。（唤介）左右，取一杯酒来。（杂取酒上，小生跪奉丑酒介）请尽此杯。（丑跪饮干介。众拜丑，丑答拜介）
【前腔】擎杯酒，拭泪痕，荆卿短歌声自吞²⁶。夜半携手叮咛，满座各消魂。何日归？无处问，夜月低，春风紧。
（各掩泪介。丑向净介）借重贤弟，暂陪元帅，俺就束装东去了。（净）只愿救取公子，早早出狱，那时再与老哥相见罢。（俱作别介。丑先下。小生）义士，义士！（外、末）壮哉，壮哉！
渺渺烟波夜气昏，
一樽酒尽客消魂。
从来壮士无还日，
眼看长江下海门。
注释：
¹“曾逢天启乾恩荫”二句：指苏昆生见证了天启、弘光两朝对宦官的重任。干恩荫，指干儿子得到荫庇，借指魏党。恩荫，旧时子辈承继父辈的官职、封赏。嗣厂公，指魏忠贤后人得到延续。嗣，延续。厂公，魏忠贤。
²口号：随口吟成的诗。
³法头例首：新法条例颁布之后首位被惩处者。
⁴【念奴娇序】：三段曲文，皆源于《琵琶记·中秋赏月》。婵娟，月亮。偏称，最适合，最适宜。瑶台，仙人居所，借指蔡伯喈豪华住所。玉斝，玉杯。
⁵“孤影”四句：指蔡伯喈的不安心绪，化用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乍冷，突然变冷。缥缈，原义为隐隐约约、若有如无，引申为高远不明。
⁶三径：指屋前的小路，引申为故园。源自陶渊明《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
⁷“追省”四句：指蔡伯喈入赘相府，思念妻子赵五娘。追省，回忆。丹桂，指牛小姐。姮娥，指赵五娘。
⁸“光莹”四句：化用苏轼《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莹，像玉一样光亮、透明，借指月色。骖，指驾车时位于两边的马，引申为乘骑。鸾，指凤凰一类的鸟，仙人所骑。瑶京，指仙人居住的宫室。
⁹环佩：玉佩。
¹⁰飞琼：仙女名，指许飞琼，西王母身边的侍女。
¹¹操江：指操练江防。
¹²没分寸：指说话、做事没有合适的限度。
¹³旧妃童氏：指童妃，变乱中与福王失散，找到福王后被否认，后受刑致死。
¹⁴崇祯太子：指北来太子案。有少年自称是太子朱慈烺，来到南京后，经锦衣卫审讯判定为假太子。
¹⁵寸磔（zhé）：酷刑名，肢解人体，凌迟处死。磔，尸裂。
¹⁶要（yāo）君：要挟皇帝。要，要挟。
¹⁷参本：弹劾、揭发官吏罪状的奏本。
¹⁸“寻冶容”二句：指寻访宫妃，教习歌妓。冶容、艳品，指容态美好的女子。
¹⁹叫他死无噍（jiào）类：指把他们诛尽杀绝。噍类，指活着的人或生物。
²⁰孝寝：指明孝陵，朱元璋和马氏合葬的陵墓，在钟山南面。
²¹何腾蛟：字云从，贵州黎平人，明天启元年（1621）进士，官至右佥都御史、兵部右侍郎。后组织部队抗清，被俘而死。
²²递铺：指传递公文的驿站。递，更迭，接替。
²³安庆将军杜弘域：杜弘域，明末将领，明天启初年任延绥副总兵，官至右都督。曾阻止李自成农民军南渡有功，后托病离职。清兵南下后，回乡。
²⁴阪矶：地名，指板子矶，位于安徽繁昌荻港镇，为军事要害之地。
²⁵白衣冠：丧服。荆轲赴秦前，在易水河边与友人分别，燕国太子丹及友人皆穿白衣相送。
²⁶荆卿短歌：指荆轲与燕太子丹临别时所吟《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卿，指荆轲。
点评：
本出出评：“昆生之投宁南，与敬亭之投宁南，花样不同，各有妙用。敬亭说书之技，显于武昌；昆生唱曲之技，亦显于武昌，梅村作《楚两生行》有以也。”“写昆生，突如而来；写敬亭，倏然而去，俱如战国、先秦时人须眉，精神忽忽，惊人奇笔也。”
这一出，苏昆生为搭救侯方域，前往左良玉处求援。为入军中，苏昆生半夜高歌，冒死引起官兵注意，得见左良玉。幸而柳敬亭及时相认，苏昆生方才将侯方域等人身陷险情、阮大铖与马士英当权乱政的事宜向左良玉叙说。左良玉听闻苏昆生所言大为震怒，约黄澍、袁继咸草撰檄文，意图发兵东进、以诛逆党。
该出的矛盾冲突，波澜起伏，作者将委曲婉转的转折变化与畅快淋漓的顺承演进结合在一起，使得该出在结构上颇为成功。
开场处，先写苏昆生困居酒店，愁于无法接近左良玉，为整出情节做好铺垫。后面左良玉、黄澍、袁继咸三人同时在场的局面，也正是因为有此一步铺垫，才显得合情合理，不至于生涩阻隔。正因苏昆生愁待无聊，借清歌下酒，从而想起以高歌引起左良玉注意的方式。
苏昆生所唱之曲，取自《琵琶记》中《中秋赏月》一出。这是《琵琶记》中的经典唱段，与月挂中天之寂然景象甚为相合。据梁启超考证，吴伟业在《楚两生行》中，这样形容苏昆生：“忆昔将军正全盛，江楼高会夸名胜。生来索酒便长歌，中天明月军声静。”这里苏昆生高唱《琵琶记》中咏月之曲，或是追及长歌响彻军中的景象。
由此也可看出苏昆生与柳敬亭两人性格上的不同。柳敬亭求见左良玉的方法，可谓颇见计谋—他深知左良玉军情如何，是以能够假借“解决粮困”一事，混入左良玉的营房；然而苏昆生在此以高歌引起军中注意，险些被左良玉以军法惩处，则显得相对生愣直白。孔尚任在设置角色时，同将柳敬亭、苏昆生放入“合色”的范畴中，但并没有将二人置入一部，而是对立地置于左、右二部之中。可见二人尽管立场相近，但却一机敏、一耿直，判然两别。
随着柳敬亭与苏昆生相认，苏昆生终于取信于左良玉。加之袁继咸、黄澍二人在旁叙说出童妃、太子之事，终于激起了左良玉的怒火，使其决定起兵东进，清剿君侧之奸臣。
在这一段中，最富特色的地方，便是由不同人分合演唱的五支【锁南枝】曲。五曲连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循环往复，但实际上这五支曲是与剧情紧密结合的，每一曲都对即将发生的内容产生了推动。因而，这五支【锁南枝】的往复过程，实际上也是整个剧情的演进过程。
头两支【锁南枝】，由苏昆生所唱，先是言说侯方域的祸事，随后由此转入京城政局的黑暗混乱。
第三、四支【锁南枝】由黄澍、袁继咸分唱，将左良玉一方对阮、马诸人所发之檄文编入曲牌，词句皆简练有力。最后一曲由柳敬亭来收束，颇含燕水送别之意，当是追及“风萧萧兮易水寒”之古意而去。
苏昆生的痛陈、左良玉的愤怒、黄袁二人的檄文、柳敬亭的慷慨作别，在五支曲子中一气呵成地推演出来，势若江河，畅快淋漓。
该出最后这一段情节，内容虽然复杂多元，但前后情节却是环环相扣，间不容发。加之五支同构异义的【锁南枝】循环推动，使得全出戏畅而不浮、快而有致，于江河流泻之间，将人情剧意一一传达，而丝毫不见敷衍对付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