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出 逮社(乙酉三月)
(丑扮书客蔡益所上)
【凤凰阁】堂名二酉
¹,万卷牙签求售²。何物充栋汗车牛³,混了书香铜臭⁴。贾儒商秀⁵,怕遇着秦皇大搜⁶。
在下金陵三山街书客蔡益所的便是⁷。天下书籍之富,无过俺金陵。这金陵书铺之多,无过俺三山街。这三山街书客之大,无过俺蔡益所。(指介)你看十三经、廿一史、九流三教、诸子百家、腐烂时文、新奇小说⁸,上下充箱盈架,高低列肆连楼。不但兴南贩北,积古堆今,而且严批妙选,精雕善印。俺蔡益所既射了贸易《诗》《书》之利⁹,又收了流传文字之功,凭他进士、举人,见俺作揖拱手,好不体面。(笑介)今乃乙酉乡试之年¹⁰,大布恩纶¹¹,开科取士。准了礼部尚书钱谦益的条陈,要亟正文体,以光新治。俺小店乃坊间首领,只得聘请几家名手,另选新编。今日正在里边删改批评,待俺早些贴起封面来。(贴介)风气随名手,文章中试官。(下。生、净背行囊上)
【水红花】(生)当年烟月满秦楼,梦悠悠,箫声非旧。人隔银汉几重秋,信难投,相思谁救?(唤介)昆老,我们千里跋涉,为赴香君之约。不料他被入宫,音信杳然,昨晚扫兴回来,又怕有人踪迹,故此早早移寓。但不知那处僻静,可以多住几时,打听音信?等他诗题红叶,白了少年头。佳期难道此生休也啰?
(净)我看人情已变,朝政日非,且当道诸公,日日罗织正人¹²,报复夙怨。不如暂避其锋,把香君消息,从容打听罢。(生)说的也是,但这附近州郡,别无相知,只有好友陈定生住在宜兴,吴次尾住在贵池。不免访寻故人,倒也是快事。(行介)
【前腔】故人多狎水边鸥¹³,傲王侯,红尘拂袖。长安棋局不胜愁,买孤舟,南寻烟岫。(净)来到三山街书铺廊了,人烟稠密,趱行几步才好。(疾走介)妨他豺狼当道,冠带几猕猴。三山榛莽水狂流也啰¹⁴。
(生指介)这是蔡益所书店,定生、次尾常来寓此,何不问他一信?(住看介)那廊柱上贴着新选封面,待我看来。(读介)“复社文开”。(又看介)这左边一行小字,是“壬午、癸未房墨合刊”¹⁵,右边是“陈定生、吴次尾两先生新选”。(喜介)他两人难道现寓此间不成?(净)待我问来。(叫介)掌柜的那里?(丑上)请了,想要买甚么书籍么?(生)非也。要借问一信。(丑)问谁?(生)陈定生、吴次尾两位相公来了不曾?(丑)现在里边,待我请他出来。(丑下。末、小生同上见介)呀!原来是侯社兄。(见净介)苏昆老也来了。(各揖介。末问介)从那来的?(生)从敝乡来的。(小生问介)几时进京?(生)昨日才到。
【玉芙蓉】烽烟满郡州,南北从军走。叹朝秦暮楚,三载依刘¹⁶。归来谁念王孙瘦?重访秦淮帘下钩。徘徊久,问桃花昔游,这江乡,今年不似旧温柔。
(问末、小生介)两兄在此,又操选政了¹⁷?(末、小生)见笑。
【前腔】金陵旧选楼¹⁸,联榻同良友。对丹黄笔砚¹⁹,事业千秋。六朝衰弊今须救,文体重开韩柳欧。传不朽,把东林尽收,才知俺中原复社附清流。
(内唤介)请相公们里边用茶。(末、小生)来了。(让生、净入介。杂扮长班持拜帖上)我家官府阮大铖,新升兵部侍郎,特赐蟒玉,钦命防江。今日到三山街拜客,只得先来。(副净扮阮大铖蟒玉,骄态,坐轿,杂持伞、扇引上)
【朱奴儿】(副净)排头踏青衣前走,高轩稳扇盖交抖。看是何人坐上头?是当日胯下韩侯²⁰。(杂禀介)请老爷停轿,与佥都越老爷投贴²¹。(杂投帖介。副净停轿介)吩咐左右,不必打道,尽着百姓来瞧。(扇扇大说介)我阮老爷今日钦赐蟒玉,大轿拜客。那班东林小人,目下奉旨搜拿,躲的影儿也没了。(笑介)才显出谁荣谁羞,展开俺眉头皱。
(看书铺介)那廊柱上贴的封面,有甚么“复社”字样,叫长班揭来我瞧。(杂揭封面,送副净读介)“复社文开,陈定生、吴次尾新选。”(怒介)嗄!复社乃东林后起,与周镳、雷祚同党,朝廷正在拿访,还敢留他选书,这个书客也大胆之极了。快快住轿!(落轿介。副净下轿,坐书铺吩咐介)速传坊官。(杂喊介)坊官那里?(净扮坊官急上,跪介)禀大老爷,传卑职有何吩咐?
【前腔】(副净)这书肆不将法守,通恶少复社渠首。奉命今将逆党搜,须得你蔓引株求。(净)不消大老爷费心,卑职是极会拿人的。(进入拿丑上)犯人蔡益所拿到了。(丑跪禀介)小人蔡益所并未犯法。(副净)你刻什么“复社文开”,犯法不小!(丑)这是乡会房墨,每年科场要选一部的。(副净喝介)唗!目下访拿逆党,功令森严,你容留他们选书,还敢口强,快快招来!(丑)不干小人事,相公们自己走来,现在里面选书哩。(副净)既在里面,用心看守,不许走脱一人。(丑应下。副净向净私语介)访拿逆党,是镇抚司的专责²²,速递报单,叫他校尉拿人。传缇骑重兴狱囚²³,笑杨、左今番又休²⁴。
(净)是。(速下。副净上轿介。生、末、小生拉轿,喊介)我们有何罪过,着人看守?你这位老先生,不畏天地鬼神了。(副净微笑介)学生并未得罪,为何动起公愤来?(拱介)请教诸兄尊姓台号?(小生)俺是吴次尾。(末)俺是陈定生。(生)俺是侯朝宗。(副净微怒介)哦!原来就是你们三位!今日都来认认下官。
【剔银灯】堂堂貌须长似帚,昂昂气胸高如斗。(向小生介)那丁祭之时,怎见的阮光禄难司笾和豆?(向末介)那借戏之时,为甚把《燕子笺》弄俺当场丑?(向生介)堪羞!妆奁代凑,倒惹你裙钗乱丢。
(生)你就是阮胡子,今日报仇来了。(末、小生)好,好,好!大家扯他到朝门外,讲讲他的素行去²⁵。(副净佯笑介)不要忙,有你讲的理。(指介)你看那来的何人?(副净坐轿下。杂扮白靴四校尉上。乱叫介)那是蔡益所?(丑)在下便是,问俺怎的?(杂)俺们是驾上来的,快快领着拿人。(丑)要拿那个?(杂)拿陈、吴、侯三个秀才。(生)不要拿。我们都在这边哩,有话说来。(杂)请到衙门里说去罢!(竟丢锁拿三人下。丑吊场介)这是那里的帐?(唤介)苏兄快来!(净扮苏昆生上)怎么样的了?(丑)了不得,了不得!选书的两位相公拿去罢了,连侯相公也拿去了。(净)有这等事?
【前腔】(合)凶凶的缧绁在手²⁶,忙忙的捉人飞走。小复社没个东林救,新马、阮接着崔、田后。堪忧!昏君乱相,为别人公报私仇。
(净)我们跟去,打听一个真信,好设法救他。(丑)正是。看他安放何处,俺好早晚送饭。
(丑)朝巿纷纷报怨仇,
(净)乾坤付与杞人忧。
(丑)仓皇谁救焚书祸?
(净)只有宁南一左侯。
注释:
¹二酉:蔡益所书坊名,地址在金陵三山街。民间传说湖南沅陵有大、小酉山,山洞曾藏书千卷。
²牙签:原指象牙制作的图书标签,后泛指书卷。
³充栋汗车牛:指著作或藏书极多。放在屋里,占满全屋;用牛车运走,把牛累得大汗淋漓。典自柳宗元《唐故给事中皇太子侍读陆文通先生墓表》,唐代陆贽精于研究《春秋》,著书甚多,柳宗元称其著书“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栋,房屋的脊檩、正梁。
⁴混了书香铜臭:指书坊生意雅俗相杂。书香,旧时藏书者把芸香草夹在书中,让书籍散发淡淡的香味。铜臭,原指铜钱味,借指追逐金钱利益的人或事。典自《后汉书·崔烈传》,东汉时,崔烈花钱买官,做了司徒。别人议论纷纷,嫌其铜臭。
⁵贾儒商秀:指蔡益所兼商人、书生双重身份。贾、商,指商人。儒、秀,指书生。
⁶秦皇大搜:指秦始皇焚书坑儒事。秦朝时,秦皇嬴政在李斯的建议下,做出极端残暴之事,焚烧天下书籍,坑埋咸阳四百多位儒生。
⁷三山街:金陵地名,因与三山门相对而得名,自明清以来,一直是繁华的商业区。
⁸十三经:指《周易》《诗经》《尚书》《周礼》《仪礼》《礼记》《春秋左氏传》《春秋谷梁传》《春秋公羊传》《论语》《孝经》《尔雅》《孟子》十三种著作。廿一史:指《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北齐书》《后魏书》《周书》《隋书》《南史》《北史》《新唐书》《新五代史》《宋史》《辽史》《金史》《元史》二十一部历史典籍。九流:据《汉书·艺文志》,指春秋战国时涌现的九大学派: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诸子百家:指先秦到汉初各学派的代表人物和代表著作。腐烂时文:指陈词滥调的八股文。
⁹射了贸易《诗》《书》之利:指蔡益所靠贩卖书籍牟利。射……之利,即射利,指牟取利润。
¹⁰乙酉:公元1645年。
¹¹恩纶:指臣子对帝王诏书的褒词。
¹²罗织:原指收罗编织,形容故意编织罪名,虚构罪状害人。典自《唐会要·酷吏》,唐朝酷吏来俊臣官任御史、御史中丞官时,经常捏造罪名、酷刑逼供无端迫害事主。
¹³故人多狎水边鸥:指闲散地生活。狎,亲近。
¹⁴三山榛莽:指热闹的三山街恐有荒废之虞。榛莽,丛生的草木,形容环境险恶。
¹⁵壬午、癸未房墨合刊:将1642年、1643年乡试、会试中选的试卷合在一起刊印。壬午,1642年,本年为乡试之年,各省内秀才集中省城参加考试,中试的称为举人。癸未,1643年,本年为会试之年,各省举人集中在京师礼部考试,中试的称为进士。房墨,明清科举考试中选的试卷。合刊,指某种刊物将前后几期或几个时间段的文章合并一起刊登出版。
¹⁶“叹朝秦”二句:指侯方域漂泊不定,后投靠史可法。朝秦暮楚,时而事秦,时而事楚,比喻反复无常,居所不定。典自晁补之《鸡肋集·北渚亭赋》:“托生理于四方,固朝秦而暮楚。”三载依刘,东汉末王粲因西京之乱,避往刘表处,后归顺曹操。
¹⁷操选政:指选书、选录文章为业。
¹⁸选楼:即文选楼,指萧统召集文人编选《文选》之处。
¹⁹丹黄:指用红、黄色墨笔圈点、批评书籍。
²⁰胯下韩侯:阮大铖自比为韩信。韩信年少时,曾受淮阴恶少侮辱,被迫从其胯下爬过。
²¹佥都越老爷:指越其杰,时为佥都御史。
²²镇抚司:官名,指明代锦衣卫镇抚司,掌刑名。
²³缇(tí)骑:原指红色军服的骑士,此处指锦衣卫的缉捕校卒。
²⁴杨、左:指杨涟、左光斗。杨涟,字文孺,江苏应天(今江苏南京)人,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左光斗,字遗直,直隶桐城(今安徽桐城)人,明万历三十年(1602)进士。明熹宗时官任左副都御史和御史,曾弹劾魏忠贤。后皆为魏氏所害。
²⁵素行:素常行为。
²⁶缧绁(xiè):原指捆绑人的绳索,借指牢狱、监狱。
点评:
本出出评:“逆党挟仇,复社罹殃,南朝亡国之政也。此折俱从实录,又将阮胡得意骄横之态,极力描出,如太史公志传,不加贬刺,而笔法森然矣。”
此内容应和了先前在《听稗》《哄丁》《侦戏》诸出中所埋下的忠奸矛盾,但与先前复社文人一方压制阮大铖不同,这一次是阮大铖对复社文人进行报复。
阮大铖构陷复社文人之事历史属实,但此出中“逮社”一事,是作者根据历史情境敷衍虚构出来的。据《陈定生墓表》,陈贞慧曾遭到阮大铖的逮捕,而侯方域、吴应箕二人则在阮大铖鹰犬到来之前,就已经遁隐踪迹了。逮捕一事发生在“夜半”,当为陈贞慧之寓所,也并非光天化日的三山街上。作者在此出使得陈、吴、侯三人都为阮大铖所逮捕,虽然于史实有所变易,对于凸显矛盾冲突、彰明人物性格、推进情节线索而言,却有着重要的作用。
这一出展现了阮大铖在下僚、百姓面前骄横跋扈的形象—相比于先前在《哄丁》《侦戏》《闹榭》诸出的遮掩躲藏、委屈受辱、谄媚攀附,阮大铖终于“扬眉吐气”,从罢退官员一跃成为显赫人物,甚至被赐予蟒袍玉带,地位也居于复社文人之上了。
一上场,阮大铖就显出小人得志的样子。他以“蟒玉,骄态”上场,而且乘坐着轿子,为下人前呼后拥,足见其欲以锦衣示人的心态。他所说的“吩咐左右,不必打道,尽着百姓来瞧”几句,几近于招揽,生怕路人不知他的发迹、变泰。但仕途得意的阮大铖,在遇见理直气壮的陈贞慧三人时,仍然心生畏惧,甚至还向他们微笑打拱,生怕招惹了不知名的权贵。等他知道面前正是侯、陈、吴三人时,这才凶相毕露。这前倨后恭的变化之间,没有丝毫过渡。他借助镇抚司公差的威风,与侯方域等人对峙,也显得尤为可笑。
与阮大铖相对应,侯、陈、吴三人则充分体现出复社文人忠正耿直的一面。面对逮捕,他们不思逃躲,而是主动站出来与阮大铖分辨,足见他们对于公道人心的坦然。他们以布衣之身份,挑战蟒袍玉带、前呼后拥的阮大铖而毫无畏惧之意,充满浩然正气,以至于阮大铖都有所畏惧。
复社文人出于节义和无畏,坦然奔赴阮大铖所设陷阱,意在伸张正义,却成为阮大铖得逞之途径。更可叹的是,复社文人受倾轧一事,甚至成了左良玉与黄得功等人大战的导火索,以至于最终引来北兵南下,倾覆了国家基业。此于复社文人、阮大铖等而言,更是在意料之外。
孔尚任在全剧之中有尊敬复社文人、乃至于偏袒左良玉的地方,但是对于这种吊诡的历史局面,并没有刻意回避,而是将其真实地呈现出来。该出伏机于细微、活人物于言行的写法值得学习,在不虚美、不隐恶的基础上对于艺术表现和历史真实的把握,尤其值得借鉴。
桃花扇传奇卷四(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