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出　寄扇（甲申十一月）

（旦包帕病容上）

【醉桃源】寒风料峭透冰绡

¹，香炬懒去烧。血痕一缕在眉梢，胭脂红让娇²。孤影怯，弱魂飘，春丝命一条³。满楼霜月夜迢迢⁴，天河耿未销。

（坐介）奴家香君，一时无奈，用了苦肉之计，得遂全身之节。只是孤身只影，卧病空楼，冷帐寒衾，无人作伴，好生凄凉。

【北新水令】冻云残雪阻长桥，闭红楼冶游人少。栏杆低雁字，帘幕挂冰条。炭冷香消，人瘦晚风峭。

奴家虽在青楼，那些花月欢场，从今罢却了。

【驻马听】绣户萧萧，鹦鹉呼茶声自巧。香闺悄悄，雪狸偎枕睡偏牢⁵。榴裙裂破舞风腰，鸾靴剪碎凌波靿⁶。愁多病转饶，这妆楼再不许风情闹。

想起侯郎匆匆避祸，不知流落何所，怎知奴家独住空楼，替他守节也。（起唱介）

【沉醉东风】记得一霎时娇歌兴扫，半夜里浓雨情抛。从桃叶渡头寻，向燕子矶边找，乱云山风高雁杳。那知道梅开有信，人去越遥。凭栏凝眺，把盈盈秋水，受风冻了⁷。

可恨恶仆盈门，硬来娶俺，俺怎肯负了侯郎？

【雁儿落】欺负俺贱烟花薄命飘飖，倚着那丞相府忒骄傲。得保住这无瑕白玉身，免不得揉碎如花貌。

最可怜妈妈代奴当灾，飘然竟去。（指介）你看床榻依然，归来何日？

【得胜令】恰便似桃片逐雪涛，柳絮儿随风飘。袖掩春风面，黄昏出汉朝⁸。萧条，满被尘无人扫；寂寥，花开了独自瞧。

说到这里，不觉一阵酸心。（掩泪坐介）

【乔牌儿】这肝肠似搅，泪点儿滴多少。也没个姊妹闲相邀，听那挂帘栊的钩自敲。

独坐无聊，不免取出侯郎诗扇，展看一回。（取扇介）嗳呀！都被血点儿污坏了，这怎么处？

【甜水令】你看疏疏密密，浓浓淡淡，鲜血乱洒。不是杜鹃抛⁹，是脸上桃花做红雨儿飞落¹⁰，一点点溅上冰绡。

侯郎，侯郎！这都是为你来。

【折桂令】叫奴家揉开云髻，折损宫腰。睡昏昏似妃葬坡平，血淋淋似妾堕楼高¹¹。怕旁人呼号，舍着俺软丢答的魂灵没人招¹²。银镜里朱霞残照¹³，鸳枕上红泪春潮。恨在心苗，愁在眉梢，洗了胭脂，涴了鲛绡¹⁴。

一时困倦起来，且在妆台盹睡片时。（压扇睡介。末扮杨文骢便服上）认得红楼水面斜，一行衰柳带残鸦。（净扮苏昆生上）银筝象板佳人院，风雪今同处士家。（末回头见介）呀！苏昆老也来了。（净）贞丽从良，香君独住，放心不下，故此常来走走。（末）下官自那日打发贞丽起身，守了香君一夜，这几日衙门有事，不能脱身。方才城东拜客，便道一瞧。（入介。净）香君不肯下楼，我们上去一谈罢。（末）甚好。（登楼介。末指介）你看香君抑郁病损，困睡妆台，且不必唤他。（净看介）这柄扇儿展在面前，怎么有许多红点儿？（末）此乃侯兄定情之物，一向珍藏不肯示人，想因面血溅污，晾在此间。（抽扇看介）几点血痕，红艳非常，不免添些枝叶，替他点缀起来。（想介）没有颜色怎好？（净）待我采摘盆草，扭取鲜汁，权当颜色罢。（末）妙极！（净取草汁上。末画介）草随公子绿，花借美人红。（画完介。净看喜介）妙，妙！竟是几笔折枝桃花。（末大笑指介）真乃桃花扇也。（旦惊醒见介）杨老爷、苏师父都来了，奴家得罪。（让坐介。末）几日不曾来看，额角伤痕渐已平复了。（笑介）下官有画扇一柄，奉赠妆台。（付旦扇介。旦接看介）这是奴的旧扇，血迹模糊，看他怎的？（入袖介。净）扇头妙染，怎不赏鉴？（旦）几时画的？（末）得罪，得罪！方才点坏了。（旦看扇叹介）咳！桃花薄命，扇底飘零。多谢杨老爷替奴写照。

【锦上花】一朵朵伤情，春风懒笑；一片片消魂，流水愁漂。摘的下娇色，天然蘸好。便妙手徐熙¹⁵，怎能画到？樱唇上调朱，莲腮上临稿。写意儿几笔红桃。补衬些翠枝青叶，分外夭夭¹⁶，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¹⁷。

（末）你有这柄桃花扇，少不得个顾曲周郎，难道青春守寡，竟做个入月嫦娥不成？（旦）说那里话？那关盼盼也是烟花，何尝不在燕子楼中，关门到老？（净）明日侯郎重到，你也不下楼么？（旦）那时锦片前程，尽俺受用，何处不许游耍，岂但下楼？（末）香君这段苦节，今世少有。（向净介）昆老看师弟之情，寻着侯郎，将他送去，也省俺一番悬挂。（净）是，是！一向留心访问，知他随任史公，住淮半载。自淮来京，自京到扬，今又同着高兵防河去了。晚生不日还乡，顺便找寻。（向旦介）须得香君一书才好。（旦向末介）奴家言出不成文，求杨老爷代写罢。（末）你的心事，叫俺如何写得出？（旦寻思介）罢，罢！奴的千愁万苦，俱在扇头，就把这扇儿寄去罢。（净喜介）这封家书，倒也新样。（旦）待奴封他起来。（封扇介）

【碧玉箫】挥洒银毫¹⁸，旧句他知道；点染红么¹⁹，新画你收着。便面小，血心肠一万条。手帕儿包，头绳儿绕，抵过锦字书多少²⁰。

（净接扇介）待我收好了，替你寄去。（旦）师父几时起身？（净）不日束装了。（旦）只望早行一步。（净）晓得。（末）我们下楼罢。（向旦介）香君保重。你这段苦节，说与侯郎，自然来娶你的。（净）我也不再来别了。正是：新书远寄桃花扇。（末）旧院当同燕子楼。（下。旦掩泪介）妈妈不归，师父又去，妆楼独闭，益发凄凉了。

【鸳鸯煞】莺喉歇了南北套²¹，冰弦住了陈隋调。唇底罢吹箫，笛儿丢，笙儿坏，板儿掠²²。只愿扇儿寄去的速，师父束装得早。三月三刘郎到了，携手儿下妆楼，桃花粥吃个饱²³。

书到梁园雪未消，

青溪一道阻春潮。

桃根桃叶无人问，

丁字帘前是断桥²⁴。

注释：

¹料峭：形容微寒，也形容风力寒冷。

²胭脂红让娇：指眉上血痕胜过胭脂般的鲜红。

³春丝命一条：指生命像春日的柳条般柔弱。

⁴迢迢：遥远，此处指夜的漫长。

⁵雪狸：白色的猫。

⁶“榴裙裂破舞风腰”二句：舞裙撕裂了，舞靴剪碎了，指不再做歌妓。榴裙，红色的裙子。凌波靿（yào），一种舞靴。靿，靴筒。

⁷“把盈盈秋水”二句：在冷风中长久凝望，凄寒凝绝。盈盈，指女子仪态美好。秋水，指秋天的水明净透彻，比喻明亮的眼睛。

⁸“袖掩春风面”二句：指李贞丽心酸、幽怨地出嫁，典自昭君出塞之故事。

⁹杜鹃抛：传说杜鹃鸟啼声凄婉。抛，指杜鹃鸟血点飞撒。

¹⁰桃花做红雨儿飞落：形容李香君头破血流的样子，化用李贺《将进酒》“桃花乱落如红雨”句。

¹¹“睡昏昏似妃葬坡平”二句：形容李香君的花容受损。妃葬坡平，典自杨贵妃自尽、葬于马嵬坡之故事。妾堕楼高，典自石崇爱妾绿珠跳楼而死之故事。

¹²“怕旁人呼号”二句：指李贞丽担心旁人知晓代嫁一事，只好低调孤身出嫁。丢答，程度副词，相当于“很”。

¹³朱霞残照：形容脸上残阳般的血痕。

¹⁴涴（wò）：弄脏，污染。鲛绡：指丝质手帕。据说南海有鲛人，生活在水中，善于织绢，薄如蝉翼，故称鲛绡。

¹⁵徐熙：五代南唐画家，钟陵（今江西进贤）人，擅画花草虫鸟，与五代后蜀黄筌并称“黄徐”，有“黄家富贵，徐熙野逸”之说，形成五代、宋初花鸟画两个流派。

¹⁶夭夭：艳丽娇美之态。

¹⁷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暖红室本眉批曰：“点染桃花，或正或衬，用异样鲜妍之笔。扇上几点，或未必如纸上一句也。”

¹⁸银亳：指毛笔。

¹⁹红么（yāo）：指扇子上点点桃花。么，骰子上的一点，为红色。

²⁰锦字书：用锦织成字的信。前秦苏蕙思念被徙的丈夫窦涛，织锦为回文诗寄之。

²¹南北套：指由南曲、北曲组合而成的套曲。南曲、北曲风格不同，南曲字少调缓，风格柔婉，北曲字多调促，风格豪放。

²²板儿掠：拍板丢弃。

²³桃花粥：旧时风俗，寒食节以新鲜桃花瓣煮粥。

²⁴丁字帘：金陵地名，在秦淮河边上，为妓馆聚集之所。

点评：

本出出评：“一折北曲，不硬不凑，日新日婉，何关、马之足云？今无曲子相公，谁能咀其宫而嚼其徵耶？”“借血点作桃花，千古新奇之事。既新矣奇矣，安得不传？既传矣，遂将离合兴亡之故，付于鲜血数点中。闻《桃花扇》之名者，羡其最艳最韵，而不知其最伤心最惨目也。”

该出是《桃花扇》的经典一出，也是常为伶人搬演到舞台上的经典折子戏的一出。清人许宗衡曾就观看王蕊仙演《寄扇》一出，做过如下记录：“昔在道光乙未、丙申间，余留京师，尝观王郎蕊仙演《桃花扇传奇·寄扇》一出，艳绝一时。士大夫宾筵酒座，盛称叹之。碧玉梳妆，绿鞲结束，五花爨弄，不复置念寻常粉墨也。”

这固然是对演员王蕊仙精湛演技的赞赏，然而如果没有《寄扇》一出坚实的文学根底，定会减色不少。金埴在《巾箱说》一书中，记叙了自己与孔尚任共读此出时的情境：“予过岸堂，索观《桃花扇》至《香君寄扇》一折，借血点作桃花红雨着于便面，真千古新奇之事。所谓全秉巧心，独抒妙手，关、马能不下拜耶？予一读一击节，东塘亦自读自击节。当是时也，不觉秋爽侵人，坠叶响于庭阶矣。”

这样的描写，固然有文人附会在其中，但是《寄扇》一折的精彩绝伦，则是毋庸置疑的。李香君的痴情、忠贞，颇足唤人恻隐心肠；后面杨文骢点染桃花扇一事，则将一段佳话凝固于文字之中了。

该出中的李香君，以病体残躯、孤独寂寞、坚贞痴情的形象呈现，也是当时诸多女性命运的代表。这一形象，是通过她所唱的九支曲实现的。这九支曲可分三部分：第一部分【醉桃源】【北新水令】二曲，以情景交融的方式，写李香君孤单身病之状貌；第二部分【驻马听】【沉醉东风】二曲，开始将表达重点从写照自身状态，转向相思之苦，从而为后面追忆往事打下基础；第三部分【雁儿落】【得胜令】【乔牌儿】【甜水令】【折桂令】五曲，则将守节的艰辛、寂寥、痛苦之状态交替托出，从不同的方面表达对侯方域归来的渴望。正是通过这层层递进的三部分内容，李香君的形象才得以鲜明可感、凄恻动人地呈现出来。

同时，这几只曲文辞雅致，格律和谐，读之即显酣畅，歌之亦见谐律。王蕊仙表演《寄扇》之精湛，承蒙此歌词的文学基础；金埴与孔尚任读此畅快淋漓，亦当是此九支曲之功绩。

另外，杨文骢以血点染桃花扇之事，可谓整部《桃花扇》中堪称传奇之典故。此事不见载于历史典籍中，是孔尚任听人转述而来的。历史上也不时传出桃花扇真实存在的消息，然而无一被印证过。尽管现实中的桃花扇并不可信，但传奇中的桃花扇，已经足资引人感慨了。

这一柄“桃花扇”，也是经历了诸多变化才实现的。首先，在《眠香》一场，侯方域题诗于扇，将其作为与李香君盟誓的信物，这是首先为扇子附上了一层爱情象征的意义；随后，杨文骢、李贞丽劝婚一场，李香君以此扇为证拒斥马士英的逼婚，这时扇子又带上了抵御权奸的意味；最后，此扇从李香君之手寄出，历经波折传到侯方域手上，更成了历史兴亡的见证者，是为此扇至高意义之所在。

古来的传奇作品中，多有以“关键物件”命名者，如《荆钗记》《宝剑记》《玉簪记》等，这些“关键物件”也都在传奇的起承转合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然而这些“关键物件”中，没有任何一个的意义足以与此“桃花扇”相匹配。

最后的一段，通过杨文骢拜托苏昆生寻找侯方域一事，使得分离已久的侯、李两条线索，终于呈现出合拢的趋势，这为后续的情节发展埋下了伏笔，也为观众、读者追索后续剧情挂起了巨大的悬念。

李香君欲寄信给侯方域，然而千言万语又怎么抵得过“桃花薄命，扇底飘零”的桃花扇呢？最后这“寄扇”一段，既是对于古来寄递信物传统的延续，又是整个剧情、剧境的自然生发。

该出的语言，也是凄绝哀艳。李香君所唱的九支曲子，无不是如泣如诉。其后【锦上花】曲中“补衬些翠枝青叶，分外夭夭，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几句，以绮丽之乐景写哀情，犹见悲惨哀伤。而“桃花薄命，扇底飘零”八字，在凄绝哀艳之余，更见警醒之意味，既是人物命运的写照，也是剧情走向的描摹，可谓哀而有致，艳而有韵。

一朵朵伤情，春风懒笑；一片片销魂，流水愁漂……樱唇上调朱，莲腮上临稿。写意儿几笔红桃，补衬些翠枝青叶，分外夭夭，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