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和人称如何确定
—— 这次采访想以长篇《刺杀骑士团长》为中心来请教。你写作当中有怎样的体验?写完之后的体验又是怎样的?这部作品假如是一口井和一个洞穴那样的东西,那么一般情况下是独自一人进入井中的,而这次无论如何都想请你和我一块儿下井。但愿我能把在那里看见的东西诉诸语言!
村上 唔——怕是很难,尽力而为吧!(笑)
—— 首先谈书名。《刺杀骑士团长》,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很棒的书名。我就先问个明白,这个书名是如何取的?
村上 “刺杀骑士团长”突然浮出脑海,有一天,忽一下子。于是打定主意:要写一部名叫“刺杀骑士团长”的小说!至于何以想到这个,完全无从记起,反正突如其来。就像看不见的地方生出云絮似的。
—— 不是因为听了莫扎特?
村上 不是,无关。不知是一次走路的时候还是吃饭的时候,记不确切了。反正脑海里忽然冒了出来,再也不离开了。和《海边的卡夫卡》那时候一个样。《海边的卡夫卡》那部小说,就是从想写小说的念头开始的,心想少年主人公只能叫卡夫卡君,而且要让他去靠近海边的地方。相当简单!(笑)
—— 海边,像是。
村上 《奇鸟行状录》也好像同样。如此这般先有书名,实在开心得很——故事由此一路自行其是。
—— 书名能生成多大规模的故事,作为形体当时多少心里有数?
村上 光靠书名还不清楚。形体成形,需要经过一定时间。伴随时间的经过,有的东西直接消失了,有的迅速固定下来。这个、唯独这个不经时间是不清楚的。
—— 就是说,反正一开始“刺杀骑士团长”那几个字眼赶来了,有了用这个书名写什么的冲动,接下去一段时间,“刺杀骑士团长”这个语句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是吧?
村上 半年?一年?两年?倒是说不准。
—— 那么久?
村上 应该时间不短。毕竟要让语句在自己心中发酵,说起来。
—— “刺杀骑士团长”这个语句报到的时候,是你具体写什么的时候?一两年前。
村上 噢——想不起来。或许半年前,也可能一年前。时常思绪纷纭,时期性的事情不好确定,反正是写完《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之后。问题是,“刺杀骑士团长”这个书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毕竟乍看不大可能成为小说的名字。
—— 而且有一种强烈的奇异性,听过一次就很难忘掉。
村上 不过那种奇异性对书名是很重要的,有一种类似少许违和感的东西。据我的记忆,先出现的是书名。倒是与此无关,上田秋成的《春雨物语》收录的《二世缘》故事,过去我就喜欢,一直想以此为主题写点什么。这个,连同“刺杀骑士团长”这个题目。但是,“二世缘”和“骑士团长”根本捏不到一起(笑)。还有一点。第一章开头,从“那年五月至第二年的年初,我住在一条狭长山谷入口附近的山顶上”,到“没有空调也能大体快意地度过夏天”那一段,是我在某个时候早已写好的。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写了下来。
—— 完全是以另外独立的形式写的?
村上 嗯。那一段一直粘在电脑一角,以“那年五月”为标题。我时常突如其来地写这样的文章。只是写完放着。
—— 《斯普特尼克恋人》的开头也是这样的吧?
村上 忽然心生一念:“啊,这么开头写文章好了!”《斯普特尼克恋人》的开头也同样。写完后,大约过了半年吧,时不时拽出来修修改改,慢慢、慢慢打磨,看它能不能在自己心中顺利存留下来。就像把一块黏土甩在墙上,看它是粘上还是掉下。整个掉下来的时候当然也是有的。
—— 把意念写下来保存那一情形似乎是有的,但留取文章本身可是有些稀奇……
村上 唔,把小说意念那类东西写下来保存,我是很少做的。我是通过用手写文章来思考东西的人,所以写有一定长度的文章这项作业是很重要的。姑且把一段文章写下来,再一次又一次修改。如此一来二去,就有某种什么在自己身上自行启动——我要等待那一刻。不过,这也还是要经过时间才行。若问是不是写出这个,两个月后就会成为小说,那不至于。半年而一年,一年而两年,这样的岁月无论如何都少不得的。
因此,就《刺杀骑士团长》而言,分别有三个要素成为起跑点(starting point):开头一段和“刺杀骑士团长”书名。还一个是什么来着?呃,把“二世缘”作为主题。这三点各自为政,又融为一体。感觉上就好像三个朋友偶然汇聚一堂。只是,抵达这里要花一整块时间。所以,就我来说,长篇小说这东西,是差不多所有时间都用来等待的作业。等上两年才动笔,花一两年写出来。这样,相比于写的时间,等待时间反而更长。感觉和冲浪手在海湾等待浪头是一回事。
—— 那么,一旦动笔,就绝对一天写十页。不管发生什么,反正得写十页——你是这样给自己派任务的吧?
村上 啊,倒也不至于“不管发生什么”,基本上,唔。
—— 什么也没确定就开始写,一写就碰上什么,结果上便是这样完成的。这虽说可以理解,可问题是,比如今天写的时候能不能碰上什么是无从得知的吧?用刚才的说法……就是碰不上朋友的日子吧?即使那样的日子也每天非写十页不可吗?
村上 嗯,大体写十页。哪怕没有朋友来,也必须整顿好可能来的环境。往那里放一个坐垫,清扫一下,擦擦桌子,摆好茶具——做这种感觉的“事先准备”,谁也不来的时候。因为谁也不来所以今天懒洋洋睡午觉,那是不行的。事关小说,我可是很勤奋的。
—— 那么,“今天必须写这里,可是有些上不来感觉”,在这种情况下……
村上 描写那一带的风景(笑)。横竖得写十页。那是既定事项!
这样,说回开头那段,“那年五月至第二年的年初,我住在一条狭长山谷入口附近的山顶上”。完全是第一人称吧?近来一段时间,我把纯属第一人称的长篇贴上封条,而转向第三人称,即开始转向来着。可是,也是因为正好近几年连续翻译雷蒙德·钱德勒的长篇小说,译着译着,就久违地一阵阵涌起了想好好写一部第一人称作品的心情。已经能够以第三人称写《1Q84》那般长的东西了,预设目标大体达成了。于是心想,差不多该以第一人称写一次长篇了。这个开头嘛,现在想来,总好像有菲利普·马洛的味道,是吧?
—— 嗯,一开始有那个感觉。以久违的第一人称、让第一人称代词做什么,这怕就是在给作品世界定调门吧?用“私”还是用“わたし”就有所不同,用“僕”还是“ぼく”(1),文体本身和作品世界的调门也因之一锤定音,主人公性格本身也与之有关。这次写作汉字“私”,也是钱德勒的影响吧?
村上 钱德勒的翻译清一色用“私”,怎么说呢,那种流势或气势想必是有的。此外还有一点,年龄上再以“僕”这个第一人称写长篇到底有些吃力了——这样的感觉也是有的。
—— “吃力”这点,能不能多指教几句呢?“吃力”指的可是读的时候?还是你自己使用的时候?
村上 我自己使用的时候。日常生活中我也说“僕”,写信也写“僕”。但在小说当中,尤其到了叙述部分,多少有些难为情啊!
—— 这回的主人公三十六岁,“僕”也毫无问题嘛!过去你也一直写年龄差不多的“僕”……
村上 那种违和感终究是感觉性的。但是,感觉上的一点点差异都会在长篇小说中具有很大意味。况且,我也想通过使用“私”这一新人称在同我过去使用的“僕”之间来一点儿区别:即便同是第一人称,也和以前的第一人称有所不同。所以我才使用“私”这个第一人称的,大致。动笔试了试,觉得视野风景到底不无差异。
—— 确有差异,果然。这回“刺杀骑士团长”这个书名浮上脑海,加上另两个因素,它们合在一起,经过相应的时间……
村上 长篇小说这东西嘛,一个主题绝对是写不出来的。只有若干主题交织在一起才能成立。越长,所需因素越多。我的开头至少有三个。有了三个,事物就能以三角测量那样的感觉向前立体推进了。可是,如果只有一两个要素,那么故事势必在哪里撞上厚墙,全然进退不得。
—— 就是再也无法铺展下去。
村上 是的。所以,首先要看好自己心目中是不是真有几个点。否则不能动笔写长篇。而要搜集三个正确的要素,就需要花相应的时间。
—— 三个点会进一步把别的东西……
村上 召唤过来,分别把更多的朋友召来。
—— 三角形不断开疆拓土,是吧?
村上 正是!以《刺杀骑士团长》为例,有了画家“我”,画室里开始有各种各样的人出来进去。于是,各所不同的出场人物带来各所不同的遭际,将其写进故事,故事因之向前推进。一旦确定一开始出场的是什么人、发生的是什么事,那种自发性律动就无从产生。所以,最初反正只确定三个点,看能发生什么。接下去,每个要素又引来种种新的要素,在这当中热能就会自发地喷涌出来。长篇小说这东西,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持续发现那种自然发热情形的作业。正因如此,作家必须不屈不挠地静等一两年,直到能够确信这是可以动笔的确凿无误的一个点。
—— 而且要有足以耐热的体力。要在积蓄体力后才投入创作。
村上 嗯,体力也是需要的。肉体力量。一旦动笔,每天非写十页不可。要一直坚持一年。如果哪里有了迟疑或有了摇摆,就根本坚持不下去。因此,动笔之前一定要充分确认自己身上是否牢牢设定了必要的点。这比什么都要紧。
—— 由于选择了“我”这个第一人称,叙述者自身的性格也自然而然确定下来——这样的感觉也是有的吧?包括思考的类型等等。整体的平衡、氛围也随之改变,是吧?这回的作品,让人明显想起《奇鸟行状录》。洞穴自不用说,场所也没怎么动吧?离东京没有多远,但别人又进不去——便是在某个特定地点发生的事。“我”开始动已是进入尾声之后了。在一个地方稳定下来,故事启动又渐渐收敛。这从一开始就有什么意象吗?
村上 不错,在某种意义上是可能和《奇鸟行状录》有相通之处。《奇鸟行状录》里边,胡同起了很大作用。那条狭窄的死胡同,在深处和外面某个世界连在一起。大概和这个是一回事吧?《寻羊冒险记》则是一个劲儿移动的故事。这本小说虽有种种样样的人物出场,但在跟踪那些人的过程中,场所的移动已没有必要了。山里边有一个不可思议的洞穴,有一座主人公住的小房子,峡谷对面有免色的白色公馆——只要具备这几个条件,场所就没必要继续移动了,不妨说。
—— 没必要了?
村上 主人公时不时去东京,最后去了伊豆高原的疗养设施,除此以外就没什么移动的必要了。相比之下,人们陆陆续续前来找他,故事因此向前发展。在某种意义上,他是“接受者”,不怎么动,直到某一时刻。何况一开始出现的情节就有漫长的移动。
—— 是啊!故事开篇“我”就外出旅行,回来。
村上 嗯。讲他从东北去北海道。故事由此转弯,开始讲他定居在一个场所的事。这种对比在故事上面也举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