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主义者同小说家的差异
—— 你写小说,尤其长篇小说,等于下到今天也提到几次的“地下二层”。换个说法,可以说是一种什么行为呢?
村上 用刚才的话说,我想就是接受雷电。
—— 接受雷电。在某种意义上,像是巫女?
村上 巫女性质的。或可说是medium(灵媒)。大概属于容易比其他人接受电的体质,这个那个或多或少接受下来后,将其信息传达给大家,在某种意义上。类似一种避雷针吧!
—— 唔,在某种意义上。
村上 所以,就算问我作为作家有没有才华,对那东西我也是不清楚的。再说对于我怎么都无所谓。相比之下,有没有接受那种信息的能力或资格要关键得多。那和艺术才华多少有所不同吧?
—— 讲述能力越强,越能把各种各样的人吸引进去。接受雷电的机会也增多了……
村上 所以,有时候可能连离奇古怪的东西都要接受。而且,为了持续当避雷针,还要有相应的体力。
—— 需要接地线。而且要有把接受的东西作为“善的故事”递到读者手上的文体,以及“不至于对不住你的”的善心。
村上 开始觉得自己有接受那种东西的能力,该是什么时候呢?不大清楚。估计……是写《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那时候吧!当时是把“世界尽头”的故事和“冷酷仙境”的故事分成两条线,一章一章依序写的。不知为什么,确信最后会合二为一。所以能有这种确信,想必是因为具有“接受什么的能力”。那时也没有制订计划,一路写下去,最后一下子合为一体。心情好极了!
—— 居然做那般恐怖的事。(笑)
村上 当时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写法怕是多少与众不同,心里还琢磨这是为什么呢!
—— 举个例子。我的熟人里边,有的本人就是精神主义者,还有的非常盲目地相信具有精神主义倾向的人。他们创作自己的故事。例如说这一现象和那一结果之间有意义,你现在遭遇的困难之中,有你的前世、前前世的因果——他们出示这类故事,想要共而有之。他们以心怀不安的人为对象,以此赚钱的情况也是有的。这也同是一种故事的形式吧?
村上 是啊,倒也是一种故事。
—— 但我还是不能觉得那是“善的东西”。虽说那是我的个人看法,可我认为我们写小说这件事,如果拉开一些距离看,并没有多大差异。
村上 最大的问题是,那是不是自发性的。
—— 自发性的?
村上 比方有人占卜。说那些人原本具有某种特殊能力,那应该是不会错的。但在以此为职业而必须对来访者做出回答的时候,假如信息全然不从天而降,那就做不成买卖。若说这里有什么问题,就是那不再是自发性的。毕竟不可能总有雷电正好落下。这样一来,难免多少故弄玄虚。如此一来二去,相应的“营业”技巧就形成了。可是作为小说家,只要不设截稿期限,就能自发性地写或不写小说。是吧?可以自行控制“受雷”。我想这点可能是职业占卜师、巫师和小说家之间的根本差异。
—— 言之有理。在某种意义上势必说谎,而不再是带所谓真正灵性的东西了。
村上 本人怕也稀里糊涂吧?那方面的区别很微妙。
—— 一旦混淆起来,可能就危险了。
村上 危险得很。意识和无意识的界线渐渐看不清楚了。即使小说家,有人也可能出现同样情况。
—— 有可能。
村上 所以我常说,作家必须是自发性的!年轻时候,在截稿期限追赶之下,脑袋里空空如也,奇思妙想荡然无存。但也还是要对着桌子猛写。写着写着,有什么赶来的情形也是有的,一蹦一跳的。如此好歹应付过去。
—— 是那样的啊!
村上 必是那样的,年轻时候。可迟早总有一天,就算期限到了也什么都不肯赶来。雷偏偏不落。但因期限所逼,势必想方设法胡编乱造。这是万分危险的,是不诚实的。长此以往,最后一塌糊涂——这样的作家可是没少见过。年轻时候大家都说:“小说那玩艺儿,截稿期限到了以后再写也可以的嘛!”但总有一天不灵。
—— 用刚才的话说,占卜师也好精神主义者也好,基本上都是在起避雷针式的作用,都带有某种灵性。就所有艺术家也不妨这样说。想侵吞顾客钱财或居心不良的人另当别论,占卜师和艺术家则基本上不以营利为目的,而处于运用“接受能力”来催生什么的循环之中。在原理上,小说家也具有同样的东西。我们虽然使用语言,但小说家也要有某种类似灵性的东西、精神性的东西。是的。
村上 那么一说,可就太不含蓄了(笑)。可是,没有那种能力的人写不了小说怕也是事实。或多或少,某种程度上。当然,就算接受雷电的频度低,也是可以用别的能力弥补的,做法多种多样。不过完全没有那种能力的人,写小说怕是吃力的吧!哪怕文章写得再好,小说也是写不成的。即使写得成,也找不到读者。所以我常说,脑袋太好使的人是写不成小说的。
—— 成了公文,你说。
村上 对了对了。脑袋过于好使的人写的小说,往往隐约透出框架。老实说,读起来没多大意思。说理厉害,成了单向通行的公文。批评家倒是夸奖几句,可读者不买账。可另一方面,人太傻也写不出来。
—— 太傻了写不出,太聪明了也写不出。
村上 难的是保持平衡,说实话。这点,我或许占了便宜。(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