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比真正的炸牡蛎还更能刺激食欲
—— 是那样的吗？例如你在《为了年轻读者的短篇小说导读》中是加以解读了的吧？指出一部部作品的结构，解读得别开生面。那对于读者也是极有意义的事，即使对你而言。
书中回避“这篇小说是这样的”等俨然正解的说教，而总是采用“也可以这样来读”的说法。此外还立足于也有读不懂的时候这一弹性之上，慎重地表示“自己是这样读的”。如你在书中所说，那里讲的也许不是批评和评论，但在显示一种文本可能性这点上，我想并没有多大差距。然而你时常采取无此必要的立场。
村上 我在《短篇小说导读》中做的，归根结底类似一种“艺”。读了这样一本书，比方说如此读法是可能的，把这个写出来……
—— 披露出来。
村上 是的，披露出来。所以，与其说是评论，怎么说呢，倒不如说接近文章技艺。我想我是以文本为基石来讲述我自身的人生状态。
—— 那么，那里写的，等于是你本身心目中的文章了？
村上 始终以我的文章为主。把读小说这一行为化为文章，确认能把文章化到什么程度。
—— 不是评论，是写文章。
村上 嗯。所以我在那里没提出任何结论，是吧？“也有这样的读法，我是这样读的。但这么读也有意思”——说的是这种话，同批评和评论什么的相比，那是一种述说。
—— 多数评论家和批评家，大概是与此无缘的。构造的指点也好主题的强调也好，若换成自己，可以这样读这部作品——基本上以某种置换来披露技艺这一意识，我想你是有的。
村上 对了，小说家如此这般写的同评论家评论的，二者无论如何都是有些差异的。
—— 有差异感。
村上 总而言之，我在这本《短篇小说导读》中想做的，是展示“事物看法”的一个样品。读小说的时候也有这样一种读法——只是如此展示若干视角，而不是说小说要这样读、这个是这样的意思。这本书本来是以在美国一所大学里的讲义为基础写成的。就是说，相当于抛砖引玉：我是这么读这部作品、这么思考的，请让我听听你们的意见可好？实际大家也从那里叽里呱啦开始讨论来着。妙趣横生啊！美国大学的班级活跃。反正不是评论。读书当中我所追求的，是排除“什么什么主义”那类理论武装的自由。
—— 当然批评也因读书自由这个前提而成为可能的。但你所说的自由，是作为目的的自由或者过程中的自由，是吧？
村上 我也相当喜欢写写音乐什么的。不是评论，单纯就听音乐的欢欣信笔涂抹。用文章来表达音乐是非常难的。例如如何把贝多芬的D大调钢琴协奏曲八五〇号置换为文章等等。其难度不亚于怎么写炸牡蛎。
—— 出来了，炸牡蛎。（笑）
村上 炸牡蛎怎么炸才香？怎么炸才能发出吱吱诱人口水的声响？用文章描写这一情形我也喜欢。而不说：“不就炸牡蛎吗？自己炸一炸就知道了！”我要尽量用文章写得绘声绘色。那对我是写好文章的重要训练。
—— 而且，用文章营造那种“炸牡蛎感”——炸牡蛎的真实体验——这很关键。
村上 是的是的。反正读了我的那篇文章，就对炸牡蛎垂涎三尺。或者读了那篇文章就想喝啤酒想得要死要活——总之我喜欢那种物理性反应。并且有进一步打磨那种技术的强烈冲动。反正想把物理性“欲求不满”嵌入读者心中，让读者非把炸牡蛎吃到嘴不可。喜欢那样的文章，我个人。
—— 那时可有想超越现实炸牡蛎的心情？
村上 这个嘛——，电视上不是有看上去极好吃的炸牡蛎画面吗？不是那样的，而是光看字就想吃炸牡蛎想得昏天黑地——想写那样的文章。
—— 有超越炸牡蛎的意志。
村上 嗯，想比现实中的炸牡蛎更能刺激读者的食欲。
—— 明白。那就是文章纯粹的魅力。
村上 不错。所以，即使《短篇小说导读》也很想让读者产生反正就是想读这里点评的书，有这个心情。
—— 大部分批评家，都用自己的技术和解读针对作品制造另一个结构，并为那种能力的精确感到自豪。而你在《短篇小说导读》中做的，是如何能用文章把自己感觉到的作品的妙处表达出来，仍希望读者读文章本身。有这种动机，是吧？那么读不对啦、逻辑有破绽啦、哪个论点更强有力啦——这些对于所谓一般批评的评价套不上。
村上 相比之下，“我是这么看的，你们的意见呢？”——这种类似班内讨论的氛围很浓。还有，明确说来，我不大想写自己讨厌的、不喜欢的东西。举出自己喜欢的东西：“这个好哟！毕竟好成了这个样子！”——尽可能以这种心情写文章。
—— 那里不同的啊！
村上 不同，那里不同。所以我约束自己不写书评和影评什么的。为什么呢？因为只想写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 那么，不管喜欢不喜欢，反正就是想对评价低的东西说点什么，会这样想吗？
村上 想，当然。不过，那里需要幽默感。说是特赦感也好什么也好，总之必须有巧妙地轻轻闪过、擦肩而过的余裕才行。嗵一声撞个满怀是不成的。
—— 那也是收敛成“文章”的问题吧？
村上 嗯，一点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