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地下潜藏的自身影子的瞬间
—— 好,请允许我问今天最后一个问题。你说已经没必要用话语来解释自己的作品了。但我还是想问一下你和村上作品批评分析之间的距离什么的。
去年十月你获得安徒生文学奖时候的发言,作为公开发言是最新的吧?
村上 唔,演讲来着。
—— 演讲中你引用安徒生写的《影子》那篇小说,说对于小说家最重要的是影子,是尽可能诚实、准确地写影子。不是逃避影子,不是进行逻辑性分析,而是作为自身的一部分写下来并共享那一过程的体验——这对于小说家具有根本性重要作用。
我听了也觉得言之有理。总之重要的是要在那里凝视,并且全盘接受。这我非常清楚……不过,分析或者从逻辑上理解那种黑暗,想必也是有助于了解某种关键事项的。还是说逻辑性把握和分析,作为面对影子的态度是不太合适的呢?
村上 实不相瞒,我是不太喜欢分析的。当然不是说完全不分析,迄今为止我也以我的方式时不时做了类似分析的事。不过事后想来,那基本是错误的。(笑)纳入的因素多一个或少一个,分析的结果就截然有别。再不想重蹈覆辙了,这是我的真实心情。
—— 基本是错误的。(笑)你这种地方真是不错,一点也不大男子主义(macho)。是的,你是说过不分析为好。希望看故事的时候整个儿接受下来。虽说不至于完全破解魔法,但当今时代无论对什么都倾向于条分缕析做出逻辑性解释。而相比之下,你说重要的是单纯接受,即使作为同影子对抗的方法也要接受,而不做逻辑性分析。
村上 是那样的。对事物照单全收是很需要体力的事,为此养精蓄锐也应该是很重要的。
—— 那么做本身,我想就妙得很。不过我想,例如接受影子和逻辑分析,二者果真是相悖的吗?这是我今天最后想问的一点。
村上 相悖不至于,但也不是应该兼容的东西。约瑟夫·康拉德在哪里写过:作家自以为是极为如实地写故事,而有时却不知不觉之间写了幻想世界。这是怎么回事呢?就是说对于康拉德,“幻想地非逻辑性地神秘地描写世界”和“认为世界是神秘的幻想性的”,二者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有那种自生性乖离。
—— 书写和思考有别。
村上 比如我,我没有特别认为“这个世界是神秘的幻想性的世界”。超自然现象也不很相信,怪谈啦妖魔啦什么的也不怎么信以为真。对于占卜之类也毫无兴致。那种非整合性现象也许存在于某个地方,我也绝不否定,但我认为那和我没什么关系——一种极为散文化或非精神性世界观。但是,当我要把之于我的故事尽最大限度如实写下来的时候,在结果上却描写了那种非整合性世界,莫名其妙的东西纷纷登场。这就是“认为世界是神秘的幻想性的”同“神秘地幻想性地描写世界”是两回事这一说法的意思。明白的吧?
—— 明白。
村上 这种乖离或者像是落差的东西里面,想必存在自己的影子。正因如此,乖离这东西对于我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我写小说所做的,是想现实地、写实地把我周围的世界描述下来,如此而已。作为起因或者动机非常单纯。可实际上,越是想如实地写,越是有“骑士团长”啦“长面人”啦什么的忽然探出脸来。(笑)这一来,读者也好评论家也好,就有人认为像是神话什么的。而对于我,无论如何那都是规规矩矩实实在在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神话。
这样,那种乖离是从哪里来的和为什么来的呢?我认为,知道这点,恐怕有助于看清自己的影子。我本身诚然现实地活在现实世界上,但地下潜伏着我的影子,在我写小说时吱溜溜爬了出来把世人一般认为的现实性东西推去一边。在这一过程中,我可能是想看自己的影子的。只是,对于身为小说家的我来说,在讲述故事当中那是可能的事,而一般人或许横竖做不到。就是说,我通过写故事而代替许多人做了那样的事,我有这个感觉。倒像是有些自作主张。
—— 对你来说,触摸自身影子的瞬间,莫非就是把支撑故事世界的所有语句填充到极限的感觉?
村上 呃,概而言之或许是的。意思不是在分析之中,而在行为里面。不用说,分析在某种程度也是重要的,但那至少不是我的职责。对于我,作为总体必须包括分析。而从行为总体切除的分析,好比连根拔起的植物。固定的分析,必然哪里含有误差,有时候是可以容许的误差,有时候则可能是极其危险的误差。至少我有这样的感觉。因而尽可能不去碰静态分析。相比之下,我努力在动态中观望流动性事物。不遗余力地填充语句,毫无疑问也是一种动态。
—— 这样的跨越为什么出现在现实性现实的自己和自己所写的故事世界之间的误差之中呢?而意识到它的瞬间也还是和影子有关。不过必须注意的是,为什么你写就有跨越性产生呢?对这时候的“跨越”部分,无论如何都不能从现实一方的理论加以解释,是这样的吧?
村上 是的,这点很重要。一旦只从现实一方解释故事,势必沦为单纯的图解,或者像专家的智力游戏似的。事关我的小说,好像常有人做分析性批评,但我不读那类东西。话说回来,那作为自立的知识战略有趣也未可知,但毕竟和身为作家的我本来的意图关系不大。
但与此同时,仅仅从精神一方解释,有时候也是危险的。甚至可能重蹈杀害约翰·列侬的查普曼的覆辙。个中平衡实难把握。但作为我,只能持续保有尽量“写善的故事”的意志。而且积极相信这一心情肯定传达给了读者。或者莫如说,除此以外我一无所能,我觉得。
(二〇一七年一月二十五日于三岸画室)
(1) 《多崎作》:《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之略。
(2) 四五百页:指日本四五百页四百格规格的稿纸,即十七八万字左右。下文的“八十页”亦然。
(3) 格蕾斯·佩蕾(Grace Paley),美国当代犹太女作家,女权主义者。
(4) 威尔斯(Orson Welles,1915—1985),美国电影演员,导演。代表作除《公民凯恩》,另有《奥赛罗》《福斯塔夫》和《第三个男人》等。
(5) 一郎,日本有名的棒球手。一般写作“イチロー”。
(6) 卡森·麦卡勒斯(Carson Mc Cullers,1917—1967),美国女小说家。擅长描写人生的孤独与爱情。著有《心灵是孤独的猎手》、《金色眸子里的投影》等。
(7) Haruki Murakami:村上春树姓名的英文拼写。
(8) 《三国志》:日本习称《三国演义》,并非二十四史中的《三国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