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法难教,写法也一样
—— 村上先生,你常说“一开始我并不会写”,是吧?那到底就像刚才说的唱歌,自己想写的是这么一个东西——心间图像坚不可摧,而你本人却与此远离。是这样的感觉吗?
村上 离得相当远。我对当时的编辑说“我还不能写好文章”,结果对方说:“村上君,不怕的!大家都是在拿稿费过程中一点点写好的。”倒也的确是那样。(笑)
—— 你不知说了多少次起始不能写、不能写的。那是因为你本人不很了解自己。其实是很能写的。(笑)
村上 我想是因为最大限度地写而终于写顺手的缘故。只是,那和我真正想写的多少有所不同。能在一定程度上把自己想写的东西写出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尽管如此,怎么说呢……从起步时我就好像相当引人瞩目了。
—— 啊,是的是的。当时我才三岁(笑)……
村上 三岁!年龄差这么多!没意识到。
—— 起步是一九七九年吧?我是一九七六年出生的,三岁。当然不知道当时情况。不过,向大我十五岁左右的人问当时的情况,说一开始就声名鹊起。
村上 人们是好像有那样的感觉。
—— 你本人没感觉到?
村上 几乎没感觉到。一来最初是一边开店一边写的,忙得一塌糊涂,二来我本是普通人,只要开店,就必须一直向别人低头。
—— 确实。
村上 嗯。所以,真切感受是没有的。说到底,自己并没有写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怎么会那么引人注意呢?莫如说最先有的是这种惊奇感。
—— 可编辑没有把反响大体告诉你吗?比如“卖这么多了!”或者“出来这样的书评了!”
村上 唔——,怎么说好呢?毕竟当时我认为开店是正业来着。
—— 反正时常听说年轻读者一开始就很兴奋。“来了!我们的时代来了!”感觉这么强烈的人,如今大多五十五六了。
村上 我本身倒是没怎么反应过来,倒是怀疑写这样的东西合适吗?
—— 那个感觉是从哪儿来的呢?
村上 归根结底,那个时候有中上健次和村上龙,那样的主流力量位于文艺界的中心。我嘛,相对说来属于支流,或者边缘性存在,感觉就像是“随你怎么搞好了”!某种程度上引起注意有可能。惟其如此,抵触也够厉害,我不大想这个那个搅和进去,就尽量不东张西望。从那时开始就不怎么向文坛什么的靠拢。况且酒吧的事都足够忙的了。
—— 不光是新人奖,即使成为很大话题之后,作为你也是那么感觉的吗?
村上 我以为,对于文体,日本的文坛是不怎么考虑,或者不怎么给予正面评价的。
—— 究竟如何呢?感觉上,所谓文艺刊物式评价那个东西是有的。只是,那上面评价的文体和你设想的文体多少有些距离。你啪一下子翻开文艺刊物觉得没意思——一看文章的“面孔”就有这样感觉的吧?
村上 那东西嘛,看上几页就不难明白。觉得“啊,这个不坏嘛!”的时候也是有的,尽管是一瞬之间。
—— 怎么说好呢……作为倾向,所谓长一副“纯文学面孔”的文体,到底是受肯定的。
村上 很少有人正面对待文体,我觉得。倒是不可思议。
—— 日本有很多翻译文学,接触所谓类似翻译文体的东西、感觉不到日本文学湿度的文章的机会多了起来。以那样的文体写作的年轻作家也出现了。不过那一来,什么轻飘飘啊不描写人啊等说法也可能是有的。
村上 写人的难度可是非同寻常啊!(笑)
—— 二〇一五年在福岛举办的文学讲习会上,你瞧了一眼我的创作讲习班吧?那时你对听讲的人指出了一点:用耳朵听不懂的语言,使用时必须谨慎才行。可是看新人奖的原稿,无论如何都还有不自觉使用比较晦涩语言的倾向。无论作为文字还是作为声音,都什么也留不下……
村上 嗯,语言的回响轻视不得。具体的物理性回响。即使不出声,也必须眼睛看上去有感觉。
—— 主题、内容另当别论,反正文章层面能让人抑扬顿挫地一路读下去——细想之下,这样的体验可能极少发生。或许也跟口味有关……
村上 不能用眼睛听取回响是不行的,作家。不是说写完了念出声来,而是用眼睛感受回响,这非常关键。所以,我时常说自己“从音乐中学会了写文章”。那不是瞎说。用眼睛看,感受其回响,订正其回响,让回响更为动听,这点马虎不得。句号逗号不也是节奏吗?这也足够紧要。
—— 打磨当中所依赖的感觉那东西,说不定和天赋才情有关。
村上 对别人写的文章,我基本是不动的(笑)。
—— 什么意思呢?
村上 意思是说,看别人写的文章,就算请我修改,我也改不了。这是因为,我的文章太是我的文章了,已经定型了,以致没办法以此为尺度轻易动别人的文章。一动就要全动。
—— 那么,“这里最好补充一点儿啦,那里怕是应该写具体些啦”这样的建议是给得出的吧?
村上 在大框架层面,这部分压缩一点儿啦、这个地方是不是再扩展一些啦,这样的话是可以说的。不过具体遣词造句怕是说不了。因为只要修改一处,就可能统统修改,真的。当然也和对象有关,对象是专业还是业余也有关系。
—— 好比说优秀的棒球手不会教打法,或者说一郎(5)也许是当不了教练的。形式教不了。
村上 比如看别人的小说,故事中出现这样一个人物。而我就算再不认可那种人物设定,那也仅仅是我不认可而已。对写的人来说或者对某种读者来说没准是有意义的。这么一想,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所以,建议什么的一下子提不出来。意见当然可以说,但具体建议那东西很难。一如活法是教不了的,写法也难教。
—— 我想这是你的一项美好品质。不过基本说来,无论怎样的作家怎样的作品,对于所写的东西基本上能够致以敬意,我觉得。
村上 不能够的当然也有(笑)。
—— 有倒是有(笑)。由于某个机缘生成的文章,相对说来是具有某种价值的。你不这样认为?绝对不当文学奖的评委,想必也和这个有关。
村上 嗯,是那样的。事关别人,我无法判断。例如刚才也说了,啪啦啪啦翻看文艺刊物,是不是要往下读我能判断,但作为小说是不是出彩,大多情况下我不清楚。即使已经成为经典的、大家都喝彩的作品,也有好多我觉得枯燥无味的。举个例子,都说是名作的夏目漱石的《心》什么的,在我眼里就毫无意思可言。
尽管如此,却不能说没有价值。因为这终究不过是我的个人感觉。关于自己的文章,固然可以说这个好那个不好,但对于别人写的文章,就不能明确断言,实话实说。
—— 那种心情估计谁都是有的。问题是为了推出新人总要有谁当评委才行。单单判断别人的作品就已筋疲力尽,而同时自己又要被说三道四,的确让人心力交瘁。如此周而复始当中,想到投往自身作品的视线是如何形成的,难免觉得不可思议。虽说加入这种自警意识,但能像品评别人作品那样冷静判断自身作品的人,怕是比较少的。
村上 呃——,不过我想,无论怎样的人,只要花时间去读,哪怕是自身作品也应该还是能在某种程度上做出正确判断的,只要充分投入时间。只是,多数人因为有截稿期限,像是被推着赶着写东西似的,以致很难花时间细读和检查自己的作品。倒是不大清楚。
—— 因此,留出足够的时间对作家是多么重要!这点你反复强调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