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留不下,记录数字
村上 上次采访时也准备来着,我把《刺杀骑士团长》执笔过程的便笺拿来了。我念一下以免忘记,也许可以作为什么参考。上面首先写的是:二〇一五年七月末动笔。和你为《MONKEY》第一次做的访谈是六月底,所以开始写小说是在那后面一个月。
—— 呃——,那是七月初,像是七月九日。
村上 哦,真的?那么说,那次访谈后马上开始写这本小说的。
—— 紧接着。
村上 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写了起来(笑)。这样,第二年即二〇一六年五月十日大体写完初稿——便笺上这样写道。用了大约十个月?够快的,意外。
—— 每个月写二百页稿纸,平均起来。
村上 唔,倒也是,是那样的吧!
—— 就是说一个月营业二十天,一天十页……
村上 那期间搞了翻译,但别的事没做,头也不抬地写这部小说,时间密度相当大。不到十个月就脱稿了,随后进入修改阶段,第二稿完成是六月末。
—— 没打印在纸上,在电脑上改的吧?
村上 嗯,在电脑显示屏上改的。顺便交待一句,从《奇鸟行状录》那时候开始,我一直用EGWord那个日语软件。倒是很老了,可我只能用这个写小说。之后中间休息了一阵子,休养生息,然后改第三稿。第三稿脱稿是七月末。速度逐渐加快。
—— 至于二稿和三稿之间有怎样的变化,只有你自己明白……
村上 这里有记录数量变化的便笺。
—— ……真的,页数增减一目了然。
村上 喏,各章页数都记在这里。
—— 这张表嘛,①是一稿,②是二稿,③是三稿。是吧?这就是说,一开始写第一稿的时候,是从第一章到第六十四章。第一章第一稿换算成原稿纸是四十二页。这四十二页,第二稿完了时削减了八页——这样一章一章写的?
村上 一一记录在案。够认真的(笑)。
—— 那,第二章起初是五十一页,减了一页变成五十页。第三稿增加三页,成了五十三页。对你来说,这种生物节奏(biorhythm)是很重要的吧?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村上 所以嘛,改写的时候,这次基本是削减,这次基本是增加——要定下大致方针。
—— 哦?“这次削减,这次增加”方针是怎么回事?(笑)
村上 就是说,这次修改时要以削减为主,下次要适当增加一些。每次都有各所不同的主题。
—— 每次都不一样?
村上 次次不同。不过模式大多是先一下子削减一些,再多少增补血肉上去。这样,七月底第三稿结束,开始第四稿。八月中旬、八月十五日改完第四稿。接下去再次修改,第五稿完成是九月十二日。这时说一声“好了”,把U盘交给编辑。
—— 说一声“好了”,把U盘交给编辑。
村上 是的。突如其来地,没任何预告。我不接受约稿,所以把稿交给哪家出版社,写完才定。这么着,请对方马上打印下来。那以前一直在电脑上改,这回第一次看印在纸上的字,再次修改。在电脑显示屏上看和在纸上看,感觉相当不同。改完第一部打印稿是十月五日。接着改第二部打印稿,改完是十一月十五日。那是第五稿,打印稿。
—— 打印稿是第五稿?
村上 第六稿?怕是第六稿。之后转为正式校样。
—— 往下是校样。
村上 所以,成为校样之前改到第六稿。零星修改就数不胜数了,光是从头到尾按部就班就改了六次。
—— 那是在修改版上写,还是保留下来?
村上 我的U盘上大体留有原型。过去手写的时候做不到,但现在,喏,不是都能轻易保留下来的吗?又不占空间。这么着,原稿的推移一目了然。若有研究者,也许兴高采烈。不过我不交给研究者。(笑)顺便说一句,执笔写小说期间,我大体翻译了四本书。
—— 不得了!多大的工作量……
村上 麦卡勒斯的《婚礼的成员》说了吧?接下去译了雷蒙德·钱德勒的《重播》(Play Back)、格蕾斯·佩蕾的短篇集《那天的晚些时候》(Later the Same Day)。后来还译了一本,什么来着?对了,约翰·尼古拉斯(John Nichols)的《不生蛋的布谷鸟》(The Sterile Cuckoo)。译了四本。够能干的!
—— ……
村上 写小说当中,有时候为了逃避小说而跑去翻译那边。
—— 逃避是什么意思?
村上 就是说,思考小说不是把满脑袋塞得满满的吗?那当中搞搞翻译,脑袋会放松下来。于是逃去那边。逃避。作为逃避的翻译。和柴田元幸这么一说,柴田说他为了逃避大学的各种杂务,也是逃进翻译里边。不过他已不在大学了,我就说:“那不是没有地方可逃了?”他说:“没必要逃避翻译。”(笑)那个人厉害啊!比我厉害得多。
—— 柴田老师是超人啊……(笑)重新看这便笺,唔——,说如此这般推移也好创作详情记录也好,都还是和你跑步有关吧?
村上 可能。关于跑步,今天在哪里跑了多少公里,也还是记下来的。游泳也同样,在游泳池游了几个来回什么的,一一记数。
—— 好比把握小说身体。
村上 我这个人嘛,好多事说忘就忘的。所以要把怎么写小说的大致记录下来。我不写日记,自己的心理状态啦等等不会有文字留下,但至少要把事实方面的、数字方面的好好做个记录才好。倒是不会起什么具体作用,只是作为记录。
—— 不是当时想的是什么?
村上 不是,仅仅是数字、日期和数字。
—— 一向如此?
村上 嗯。我从来不写日记。不知什么缘故,日记写不来,那才叫三天都坚持不了。但另一方面,日志写得相当认真:几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喝了几杯啤酒,这些数字一个都少不了。
—— 令人想起《且听风吟》的趣闻。数字式把握上面到底是有亲和性的吧?
村上 数字嘛,不必考虑啰啰嗦嗦的东西。把自己同事实结合在一起,就像用缆绳拴小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