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开始了新的第一人称世界
—— 这次的《刺杀骑士团长》,说起房子和房间的细部描写,主要是免色豪宅。莫不是你想写一次那样的大宅院?
村上 不,不是那样的。那是免色住的房子,也是故事的重要舞台,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充分描写——不妨说是不得不写的,我对房子和建筑物没什么特殊兴趣。那座房子大,光是布局和方位就够我考虑的。(笑)
—— 不得不写的,感觉上?
村上 嗯。写到中间自己也搞不清布局了,校样阶段被责任编辑指出矛盾的地方,改得我好苦。毕竟是大学建筑专业出身的编辑。
—— 车的描写也不少啊!
村上 呃,捷豹什么的,实际坐上去研究来着。捷豹那东西没有开过,写完小说去了二手车店,求人家让我试开,以便确认有没有差错。坐上去一开,车十分了得。十几年前的车,价值也相应,真想弄到手来着(笑)。倒是没买。觉得要是买了,说不定成为免色……
—— 这本书的主人公三十六岁。以前你的小说也多是三十几岁的。但多崎作住在父母给的自由岗公寓里。这么着,觉得三十几岁主人公的眼光慢慢变高了,同年龄相比。
村上 眼光高了?指的什么?
—— 高了。举例说吧,去免色家做客时,端上来的盘子,一下子就知道是古伊万里的。通过以目跟踪房间布置的描写,让人觉得他很懂东西的价值。而这就《奇鸟行状录》的冈田亨来说,似乎就不太识货了。他对有钱人的价值观那样的东西,是作为自己身外之物保持距离的。但从多崎作等人开始,渐渐有了富裕阶层气息。这本书的三十六岁的“我”也不例外。或许没钱,但目光刷一下子就盯上车、盯上家具、盯上地毯、食品……这样的感觉,说明眼光已经高了,懂得许多东西的价值了。雨田政彦的音乐情趣也是这样。这回的“我”,以女性看来,感觉好像是订阅《家庭画报》和《Mistress》(4)之类。至于男性杂志,倒不太晓得用什么比喻。
村上 唔,那么说或许是的。
—— 主人公大多是三十五六岁的男性,你举出的原因,是三十五六岁引水员式的不知往后如何变化的年龄。是吧?即使那里面,主人公身上的文化氛围啦具备的教养啦什么的也在慢慢发生变化。若是《奇鸟行状录》中的冈田亨,目光未必那么敏锐地投到车上去。无非觉得车很大,看上一眼,再迅速来一个足够挖苦的酷酷的比喻。(笑)这样的变化,作为读者读起来极有意思。用第一人称来写,讲述者看什么、向读者传达什么,这是关乎小说世界观的非常大的要素。即使在这个意义上,和以往的第一人称小说相比,气氛也多少不同。
村上 例如钱德勒长年累月以菲利普·马洛为主人公写长篇小说,马洛也一点点增加年龄。年龄本身的设定没多大变化,可是角色给人的印象,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一点点圆熟、老成。在早期小说中相当粗暴,不无地痞无赖意味。而在后期小说中,却一步步老成起来,开始变得深思熟虑了。看透人生那样的色彩也相应浓了起来。不用说,这也反映作者钱德勒自身的变化。
此外还有一个有名的马洛,康拉德《黑暗的中心》和《吉姆爷》中的讲述者马洛船长也随着年龄变化,其气质和对事物的看法也逐渐发生变化。我虽然不像他们那样以同一主人公写系列性的东西,但以第一人称单数这点来说,年龄变化之类想必也还是有的。因为我的视角同样难免混进主人公的视角。
这样,我写这本小说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我”这一人称。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这回只能以“我”来写。以前我写的小说的第一人称,总体上都是“我”,是吧?而且,以前我使用“我”这个第一人称和这次的“我”这个第一人称之间有一定距离。那种距离感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刻意的,同时又是自发的。这或许就是你所说的“变化”。
—— 这次采访一开始也听你讲了第一人称“我”。对现在的你来说,“我”这个主人公开始写“我”,像是十分水到渠成……
村上 唔,觉得如果不是“我”这个主人公,这本小说就难以成立。最初选择第一人称的时候,这本小说的性质就好像已经完全确定下来。
—— 用哪个人称写,直接关系到整个故事世界的氛围。
村上 以我的感觉来说,总体上“我”是观察者。“我”这个人,例如《寻羊冒险记》那个阶段是很典型的,被周围种种强大的力量引领着折腾着。可是这本小说的“我”,尽管也被引领着折腾着,但怎么说呢,多少是……
—— 冷静的。
村上 观察,而且具有设法守护、保持自己立场的坚定意志。因此,较之《寻羊冒险记》第一人称的“我”,开始多少有了社会性。这方面稍有不同,我想。
—— 性格也不一样。
村上 所以,写过几部第三人称小说,如今返回第一人称,却又觉得并未返回同一地方,好像开始了新的第一人称世界。
—— 你用“我”写小说的时期不是很长的吗?甚至有人说村上小说第一人称的“我”是最大的发明。相当特殊的啊!
村上 也许。对于我倒是较为普通。
—— 我想这也跟主人公对人对物的态度大有关系。有第三人称效果。反过来说,正因如此,才对活得酷酷的主人公怀有憧憬之情,也能同时把自己照射进去。接受《MONKEY》采访的时候我也把“我”具有如此功能这点讲了出来。那种由“我”讲述的世界里有一首主题曲在很多村上主题曲中是很重要的,表现出含有唯独对那个“我”才可能的“责任暂缓履行期”和娇宠构造的痛切感——只能说是痛切感。是吧?
村上 是的是的。
—— 读者怀念那种痛切感,都说还是早期的好。和时代无关,一九九〇年代也好二〇〇〇年代也好,任何时候都会紧紧叩击在难以自拔的痛切感中活着的人的心弦。你本身不想再次用那时的“我”那样的感觉写点什么、不想再次领略那时的空气感吗?
村上 不想。我没有那种恋恋不舍的感觉。如果问我:“现在能把你退回到三十岁,想不想退?”我只能回答:“不,可以了。那东西、一次足矣!”二者可能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