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和作家的文件柜
—— 这本书有画出现,主人公的职业。那到底是决定启用画家写下去的结果吧?画家当主人公是头一次。
村上 两三年前去美国的斯坦福大学领了个名誉文学博士学位。当时那里有一位名叫苏珊·内皮尔的日语老师,和她的先生在宴会上交谈来着。他是美国人,现职肖像画家。那时和他谈了许多。他说肖像画家是极有意思的职业。这句话模模糊糊留在了我的脑海里。于是,这次考虑主人公的职业时,心里就想写肖像画家什么的可能不坏,开始写了起来。事后想起来了:“对了,那么说来,苏珊的先生是肖像画家来着!”我的记忆便是混沌到了这个地步。
—— 这本书是从发现名叫“刺杀骑士团长”的画那里开始的——他的职业是画家这点有很大作用的?
村上 很大的,嗯。
—— 发现“刺杀骑士团长”那幅画的,不是别人而是“我”,是因为他是画家吧?
村上 不错。只是,实际开始写小说之前,我还不知道主人公是画家。有了“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的名字,有了最初的段落和《二世缘》这两个要素,由此写起。同时心想那么此人的职业是什么好呢?开头是“那年五月至第二年的年初,我住在一条狭长山谷入口附近的山顶上”。那么,为什么要住在这样的地方呢?于是想到肖像画家怕是够有意思的。
—— 那么,知道“刺杀骑士团长”这个画名是什么时候呢?
村上 那是大大往后的事,后而又后(笑),打开洞以后。
—— 当真?
村上 当真。
—— 打开洞之前,“刺杀骑士团长”仅仅是个短句?
村上 不错,脑袋里最先浮现出“刺杀骑士团长”这个书名,由此动笔。动笔之后马上决定把主人公设定为肖像画家,事情的确如此。便是这样一种流程。那时终于知道了,啊,这样好歹可以把故事带下去了。
—— 有了开头,小田原山上有了独居男人。
村上 因为住在小田原深山里一座山的山顶,所以不会是一般上班族,应该是自由职业者。但是,如果职业是小说家,那就太没意思了,所以弄成了画家,而且要弄成有点儿与众不同的肖像画专业画家。这样,故事就动了起来。
—— 于是那座房子里有画。有画是先一步的吧?肯定!
村上 唔,是先是后呢?忘了,那玩艺儿!
—— 忘了?(笑)
村上 那种事我一下子就忘掉的。忘了,而代之以简单捏造记忆(笑),倒不是故意的。不过,大致框架是对得上号的,我想。
—— 确定主人公住小田原房子的时候,打开洞的意象已经有了?
村上 有了。因为《二世缘》一开始就作为关键因素安排进去了。洞必须打开,这点十分明确。
—— 在你笔下,虽然种种情况都是偶然发生的,但在写的当中又都各带能量促成一种势头。这个已经明白了。问题是在结果上读者总是认为那一切都有机地连在一起——即使你说不是刻意为之……
村上 呃。不过嘛,猫头鹰的确是有的,家里。
—— 嗬,你又这么说(笑)。
村上 在以前的房子住的时候,房子有阁楼,猫头鹰就住在那里,可爱得不得了。从那时开始,就心想迟早非让猫头鹰出现在小说里不可。这回忽一下子想了起来。
—— 可你忽一下子想起的猫头鹰这个存在,不是不由自主地成了支撑这个故事圆环的要素了吗?而且成了使读者认为自己也置身于某一个“大圆环”之中的存在。
村上 写长篇小说的时候,时不时有匪夷所思的事发生。场的力量会顺利处理我力所不及的问题——每每出现让我只能这么认为的情形。我们只能相信那种场的力量,我觉得。
—— 问你小说中种种东西的意义是没有意义的,这我完全清楚了。但还有一点想问:有了“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有了暗杀纳粹高官未遂事件。同一时期画家的弟弟自杀身亡,而且发生在和藏画场所同样的阁楼里。那是仿佛洞穴倒置的场所。猫头鹰也看见那个了吧?猫头鹰是为了让这一切同时发挥作用而存在于小说中的吧?
村上 有的吗,猫头鹰?猫头鹰是看见了。(笑)
—— 有的,那个!还不是,在《刺杀骑士团长》这部作品里,猫头鹰和《奇鸟行状录》的“拧发条鸟”具有同样的意义和功能,是必不可少的存在。超越时态和逻辑的故事,其内部需要有不同于神的视角的、什么也不参与的超越性存在,而猫头鹰恰恰是那样的存在。
村上 我时常说来着,对于作家必不可少的就是抽屉。如果必要的时候没有必要的抽屉一下子打开,小说就写不成。猫头鹰或许就是其中一个。
—— 噢,就是要有抽屉……
村上 自己的抽屉小的人,或者工作脱不开身而没时间装满抽屉的人,里面就要渐渐枯竭。所以,我什么也写不成的时期就拼命往抽屉里塞东西。一旦开写长篇,那就是全面开战,大凡有用的东西都要上阵。抽屉哪怕多一个也好。
—— 以前《奇鸟行状录》中有井出现,后来没再写井。关于这点,记得有一次古川日出男(8)问你:“感觉上井已经写完了?”你说:“啊,要是老写同样的东西,多难为情啊!(笑)”可这次也有“洞穴”出现了嘛!
村上 那么说倒也是的。又是“洞”话重提!不过,布鲁斯歌手不也是每天都在同一唱片里唱个没完吗?没办法的嘛,是吧?只能这样。
—— 出来了,会不会觉得和上次重复不好,而想改一下呢?
村上 我这个人,以前写过什么差不多忘个精光,所以有的地方不会有那样的感觉。《二世缘》讲的是从土里挖出即身佛的故事。小说毕竟以此为起点写起的,势必有洞穴出现。所以觉得已经别无选择。人这东西到底是有套路的,万变不离其宗。只要每次写法多少有所不同也就是了,我想。
—— 改变写法就可以了?即便同一东西出现?
村上 嗯。或者改变角度,或者改变描写方式。如果你说道具不都是一样的吗?那的确是一样的。可是,作为我的感觉并不一样。每次都是新的,就算不能说是改良型。反正洞也好井也好,总好像有吸引我的地方,什么原因不知道。我也觉得莫名其妙……
—— 上次是钻到井里,意味着钻进自己的潜意识。
村上 指“穿墙”吧?
—— 是的。《奇鸟行状录》那时候。他在那里见到动物园中的大约是肉豆蔻父亲的那个人,所有东西全都和现在连在一起。包括诺门罕事件在内,一切都以现在进行时活生生感同身受。我想那大概主要来自你自身的读书经历,比如小时候读了十九世纪的小说,将其故事本身作为自己的体验融合起来。在这个意义上,关于诺门罕事件那场战争,不是把它作为小说素材,而是作为体验来描述的——是以这种感觉写的吧?
村上 嗯,不单单是引用,而是想作为同自身密切相关的什么写下来。
—— 你是说《奇鸟行状录》那时候,通过那样下到井底,而获得了历史和自己的确密不可分的感觉。这次虽然也有洞穴出现,但主人公不是在石室,而是在最后阶段的疗养设施场景追赶逃进方形洞穴的“长面人”,去到更加离奇的地方,去到地底世界。这点我想多请教一下,没关系的?
村上 应该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