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女人,以前从未读过
—— 例如即使钱德勒的硬汉(hard-boiled)小说里边,也是有女性先来委托什么那样的安排的,是吧?你读过的小说中女性发挥怎样的作用——我想这方面的积累也有很大关系。
不过,说起你笔下的女性,对于我首先是《眠》的女主人公(注:收于一九九〇年版《电视人》)。以往我读了女作家写女性的小说,男作家写女性的小说也读了。但是,你在《眠》中写的主人公那样的女性,迄今为止一次也没见过。这实在是让人惊叹的事。
村上 那在《纽约客》发表来着。那时我在美国还几乎默默无闻,据说读的人大多以为Haruki Murakami(7)是女性。实际上也接到好几封女粉丝来信:“写得好!”(笑)弄得我哭笑不得。(笑)
—— 在你的作品中,《眠》是女性当讲述者的第一部作品吧?
村上 是的吧,像是。
—— 当时是出于怎样的缘由写女性的呢?或者说并没意识到这点?
村上 那是在罗马居住期间写的。当时的我尽管不至于是神经官能症,但由于《挪威的森林》大卖特卖,那时周围的反应让我烦不胜烦,就想一逃了之。因此离开日本,躲在意大利。心情一落千丈,好长时间里什么也写不成。但某个时候忽然想写什么了,于是捏在一起写了《电视人》和《眠》。是初春的事。
—— 哪篇先完成的呢?《电视人》?
村上 大概《电视人》在先。用MTV看卢·里德(Lou Reed)的音乐录像的时候来了灵感,差不多一挥而就。之后以女性为主人公写了《眠》。想必那个故事吻合我当时的心情。想尽可能远离自己自身的心情也可能是有的,所以把女性作为主人公。记忆中,这个故事也大体是一挥而就。
—— 《眠》的确是精彩作品。睡不着觉,这就好比是在打发不存在死亡的人生。那种不安稳感和独特的紧张感一刻也没放松,同一位女性的存在浑融一体……即使这样的作品,你也是用几天时间写的吧?短篇。
村上 到脱稿大约花了一个星期。
—— 《眠》是我花了几天时间仔细读的。反正没读过这样的女人。作为女性的我,兴奋的是在文本中发现了“新女性”。那是由男作家之手使然的惊喜,的确是足够开心的体验。
稍稍回到刚才的话上来。对于我,说起村上小说中的女性、女性造型,就是《眠》中的她。我虽是男女平等主义者,但就这点说来,信用交易,而且是相当大规模的信用交易得以在此成立。而且有一种比什么都宝贵的对文章本身的信赖。……你翻译了不少格蕾斯·佩蕾那位女作家的短篇,和那些短篇是不是多少有关?在女性造型上面。
村上 我想没什么关系。格蕾斯·佩蕾只是因为作为小说作品很有意思才翻译的,几乎没意识到其中的女性原理什么的。就《眠》来说,我单单是兴之所至刷刷写了出来,感觉上还有些怀疑这么写女人是不是合适。主人公碰巧是女人罢了,作为我也并不是多么有意写女人心理才写的。
—— 如果想写女人,女人写也好男人写也好,心想这么写会有女人味儿那样的执著是有的,而那篇小说完全没有这种东西,是吧?
村上 只是,最后场面是私家车半夜在码头上被人摇晃了吧?唯独那个时候相当强烈地意识到主人公是女性来着。四周一片漆黑,几个男人围上来一下又一下摇晃车体,女人一定胆战心惊的吧?这个感觉是有的。
—— 即使是男人也够怕的,女性就更怕了吧!
村上 除此以外的地方嘛,大体是作为一个人来写的。没怎么意识到是女性。
—— 所以,说那种距离的设定也好什么也好……人……恰恰是那样的嘛!我的感想是:仅以女性的人性部分来构筑,反而会映照女性。没读过那样的女人。小说可圈可点!
村上 回头看来,比方说,那个主人公是家庭主夫,太太是女医生什么的,丈夫睡不着觉而深更半夜做饭或洗衣服——即使情形这样怕也无足为奇吧?不是没有这么想过,但肯定有所不同吧?
—— 有个儿子是个关键点,虽然是女性生的、自己生的,但有那样的感觉,乃是出于和父亲视线约略不同的绝望。
村上 往下嘛,就是那位太太心目中对丈夫的厌恶感。那怕是女人才有的厌恶感,我觉得。
—— 感觉到了一种很难说是厌恶的情绪。
村上 嗯。我也时不时在家里觉得背后有那样的气息,倏一下子(笑)。
—— 倏一下子还算是好的吧?大部分家庭可是要剑拔弩张的(笑)。是的,丈夫和儿子挥手的方式极为相似啦什么的,有那样的描写。并没有把厌恶感作为厌恶感来写,以致打入读者心中无以名之的感情。《安娜·卡列尼娜》也有作用。
村上 《安娜·卡列尼娜》?是的,那也的确是写对丈夫的厌恶感的小说。估计托尔斯泰也在家里日常性倏一下子感觉出那样的气氛。
—— 过去你也写了许多男性,但像这次免色有些来历不明的“这样的角色怕是第一次吧”那样的人物,往下也可能出现在女性当中吗?还是说事关女性,仍要作为赋以必要职责的存在,作为在某种意义上神话性质的存在而出场呢?
村上 不用说,关于女性,我也想大刀阔斧塑造不同以往的角色。这次的秋川笙子嘛,虽说是配角,但在我眼里,也是过去没怎么写过的角色。我个人对她相当感兴趣,渴望进一步了解她。实际上倒是很难写到那个地步……
—— 看的是什么书呢?有兴趣啊!到底看的什么书?那已经是“无畏号级”的硬汉小说。(笑)看的什么呢?什么呢?那人看什么书呢?想象不到。
村上 《三国志》(8)什么的。(笑)
—— 笙子女士,厉害厉害!(笑)比如女性出场时做怎样的发型啦穿怎样的衣服啦……昆德拉的小说也是这样。初次见面时从头顶描写到脚趾,让人觉得轮廓霍一下子立了起来。你的小说也是同样,出场人物的描写,很多时候都像是从服装细部开始的。但事关女人衣物,是在什么地方得到的情报?
村上 没有任何情报来源,无非兴之所至罢了。那种事我不太研究。不过,若想深入刻画特定女性的形象,服装什么的会大体自然而然明确下来。只是,是啊……也可能平时比较注意观察女性服装来着。因我本人也比较喜欢买衣服。
—— 《托尼瀑谷》中出现的妻子疯狂购物,是吧?虽说她最后是死于交通事故,但一想起衣服,就出现禁断症状,浑身发抖。那样的地方真是让人叫绝!
不过,这么再次听来,你是写了各种各样的女人的,很难认为女性造型“嵌在一个模式里”。当然,描写单个女性角色和描写关联性倒是两回事……
村上 那种模式嘛,老实说我不大明白。就算说“我的小说出现的女性”,在我看来,那也是一个个不同的人。何况在把她们作为女性或男性看待之前,我基本上是将其作为一个人来把握的。不过这且不说,《绿兽》的太太也是相当可怕的啊!(注:收于一九九六年版《列克星敦的幽灵》)
—— 对对,她也是。
村上 唯独那里写的那个女性才有的某种残酷性,我也有切肤之感。那是有点儿独特!也许有人指责我说又在这里拿两性差别说事,可我想那种残酷性男性怕是没有的。男性当然也可以残酷,但在男性那里多少有图式化倾向。或要合乎逻辑,或一下子跳过逻辑而成为精神变态者。但女性的残酷更多是日常性的,时不时让人心惊肉跳。《绿兽》那篇东西,有很多女粉丝,不可思议。没什么不可思议?
—— 唔,我身边也有不少,也是我喜欢的作品。怎么说好呢,有一种让人不把可怕作为可怕来感觉,而作为顺理成章的东西顺利接受的地方。那样的残酷性有熟识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