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适当跳过不写即可
—— 这次开始写长篇的时候,是怎样的气氛来着?
村上 动笔是二〇一五年七月——那是出了《村上君那里》那本书喘过一口气的时候。
—— 那里的电子邮件数量可是惊人的啊!
村上 嗯,惊人数字。来了数量多得不得了的电子邮件,反正通读了一遍,回复了很多……一共写了两千通回信吧?(注:实际写了三七一六通)总之写完之前其他什么事都没做成。写到最后,写得脑袋昏昏沉沉,眼睛模模糊糊,总算写完了,舒了口长气。随后心想差不多该写小说了!
—— 休息有点儿太少了吧?
村上 那么说来是够忙的。那之前一年出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短篇集。接下去,转年四月集中出了《村上君那里》,秋天要出《作为职业的小说家》。作为顺序差不多该写长篇小说了这样的念头出现在脑海。尽管开头有了朦朦胧胧的图像,但实际何时动手写长篇,不到那个时候我也不晓得。写完《村上君那里》的时候,记得去了一次夏威夷。在夏威夷舒心惬意地东倒西歪,休息眼睛。那当中不知为什么,涌起了跃跃欲试的心情:“也罢,差不多该走了!”(笑)
—— 你的舒心惬意,怕是超不过三天吧。(笑)总之连轴转,工作量骇人听闻。
村上 对我来说,连续性工作类似一种爱好,很难说那是工作。所以,若问我忙吗?我就说:“哪里,现在只搞翻译,谈不上多忙。”
—— 村上式休息就这样告一段落。
村上 长篇写作的启动,不是“好咧,开始!”而是“也好,试试看吧?”那种感觉。从轻松试写那样的东西开始。这么着,故事就较为自然铺展开去,很快真正进入故事创作之中。
—— 能知道最终会成为多大篇幅的小说吗?
村上 大体知道,根据当时的心情。长篇,这本书是两千页(3),但作为感觉,知道可能超过一千页、一千五百页。唯一不知道的,是《挪威的森林》那时候。本打算写个中篇,结果意外之长。毕竟在我的小说当中类型稍有不同。一般说来,动笔的时候——既然动笔了——那么走到哪里大体心中有数。
—— 这本你估计是两千多页来着?
村上 交给编辑之前一共砍掉了三百页左右,大概。
—— 那个过程,在这一览表里。
村上 写起长篇来,无论如何都要写过头。全力以赴,而且前面写过的忘了,又写一遍。这样,势必过长。
—— 校样出来之前的阶段一直改到第六稿,反复增删,以为正相合适了,可校样出来后还要修改?
村上 校样动了几回,初校、二校、三校……交印前那校怕是最后吧!
—— 那么,一共……十校!(笑)
村上 啊,那个程度的是家常便饭。这回算是少的了,我想。
—— 长篇一定要这么校?
村上 不校到那个程度是放心不下的。长篇这东西,整体构成的平衡复杂,还有整合性、事实关联。光我不行,还要请好几个人仔仔细细读一遍。
—— 例如这本小说,因为画家是主人公,涉及细节,还有需要专业调查的描写出现。你是一开始就把那样的场面也写进去还是……?
村上 一开始写得没那么细致,大体按头脑中的想象来写。细微地方往后查阅订正即可。比如日本画画家不把画笔叫刷子什么的……
—— 那种地方(笑)。
村上 起初几乎全靠想象过关。画家是怎么画画的啦,有生以来我从未画过油画什么,所以技术性的几乎一无所知,但还适当写下来。利用维基百科什么的,能够轻易查到的就确认一下,但尽可能不去看那样的东西。
—— 尽可能不去看,那可事出有因?
村上 因为还是自己想象的容易写——“是这么回事吧?”如果把种种细部都拉进来,那么细部就占了很大篇幅,文气有时就流不顺畅了。初稿反正必须以行文气势把故事推向前去,所以尽可能不让脚步停下来。细部往后任凭多少都能调整。再说,不明白的地方新潮社的校阅部会帮忙的。
—— 两千页原稿一会儿近看一会儿远看,那么翻来覆去当中,对原稿的自信会不会忽然消失呢?或者,“噢,写这么长……说不定除了我没人会写这么百无聊赖的小说”。——不会这样感到不安吗?
村上 不会。
—— 一直有充分自信那样的东西?
村上 有的。没有自信就写不成长篇小说。
—— 写的过程中也?
村上 嗯,写的过程中没有怀疑什么的。写完了,回头看写的东西,“啊,这里不大合适啊!”那样的地方就浮现出来,有时候就要大幅改动。但写的过程中想那么多就没办法写了。反正只能满怀信心地写下去,毫不犹疑地勇往直前。
—— “会不会砸锅呢?”这样的念头全然没有?
村上 没有。写到中间,心想糟糕而返回重写那样的事是没有的,记忆中。
—— 目的地已然明确,直奔而去?
村上 既已开始,只能奔去,义无反顾。因为写完怎么修改都无所谓,所以反正就要追赶故事浪头,一直写到最后。
—— 初稿和交到编辑手上的两千页相比,内容有多大程度的不同呢?对此了然于心只有你村上先生……
村上 不同的地方也有几处。举个例子……有个插曲说这个出场人物在这里做什么了,但到底似乎和故事流程不吻合。于是变更为他(她)没做那件事,或者换为另一插曲——这种情形每每出现。但是,主流不至于因此改变。这在技术上怎么都能处理。
—— 印象也无变化?
村上 我想没多大变化。毕竟是技术性的。
—— 那恰恰是说你有这部小说的理念那样的东西,一开始就抓住了没再改变?
村上 呃,只要抓住故事主线,就大可放心。修改是我的拿手好戏,转眼之间就改完。
—— 总之,十个月时间写了两千多页,平均每天计算起来是没多大意思,反正每天写十页左右。
村上 嗯。
—— 细部怎么样呢?那里写得开心啦、这里写得顺手啦——回忆起来可有难忘的地方?
村上 没有特别的。一天天只管闷头写作。
—— 没有?全都那么均衡?比如这里写得开心啦什么的。
村上 那个嘛,想不起来啊!
—— 真的没有什么?两千页,十个月,比方说……
村上 因为喜欢写对话,所以骑士团长说话的场面啦,还有和雨田政彦的交谈啦,那样的地方写得轻而易举一路畅通。问是不是写得开心,我倒不大清楚,但至少不至于搜肠刮肚。
—— 骑士团长“无有”那类奇妙的用词方式,想必是和角色同时出现的。那样的地方真是妙不可言。(笑)《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霍尔顿的老师的呻吟,你译为“噢——唔”,让人难忘。
村上 那个嘛,感觉像是信手拈来。
—— 用嘴巴试着说来着:“那个无有的哟!”
村上 不至于说出声来吧?岂不活像傻瓜似的。(笑)那东西,必要时候自会不请自来,用不着一一深想。深想不会想出好东西。不过嘛,对一般人也许意外困难,难免深想。
—— 珍惜自然流程。
村上 反正,就算觉得哪里有点儿蹊跷,也照样前行不误:“也罢,能明天想的就明天想好了!”只要不假思索地断然前行,事情总会解决。
—— 那么就是说,这两页姑且写了,事后细想就是。感觉上?
村上 是那样的感觉。反正尽量回避深想。
—— 相反,行文忽然放慢或变重会是怎样的地方呢?
村上 仍是叙述部分。叙述部分写起来有时相当吃力。读的人也同样,对话部分可以读得顺风顺水,可是到了叙述部分,就要在一定程度上打起精神来读。毕竟那里写的可能是重要事项。作家也分两种,一种孜孜矻矻密密实实写叙述部分,感觉像是存心让人用力死读。另一种担心读者吃不消,写起来适可而止。
—— 好心。
村上 是的,热心肠。相对说来,我大概算是热心肠作家。上回说了,心想只要把“和胖邮差同样罕见”那样的修辞放进一两个,读者就会心情放松。让人心情放松的感觉相当重要。如何调配,是作家的实力表现。
—— 如果出于热心肠而觉得“这里需要什么”,即使预感会多少吃力,也要非写不可的吗?
村上 写起来吃力的地方,嫌麻烦,适当跳过去。
—— 跳过去。
村上 比如说,这里需要描写这个房间。而若从头一一写起,脑袋就咕嘟咕嘟煮成一锅粥,所以姑且顺水推舟地写一通。例如心想这里本应该用四百字稿纸描写两页半,那么就先写两页半。反正不管不顾地用字填满必要的空格,没必要考虑往好里写。过后修改的时候,再酌情削减或充实,一丝不苟地修改细部,注入美好的温情,发挥精彩比喻的作用。要想一天写十页,不适当跳过棘手地方,身体承受不住。
—— 说得好!这回我可真正放心了……可也够不可思议的了!每天务必写出完美无缺的十页,那怕是绝对做不到的吧?(笑)
村上 要想每天完成十页定稿,那是难以如愿。
—— 是吧是吧!大体明白了这里要写两页半是怎么回事了。
村上 小说这东西是一种呼吸,只要掌控好呼吸的平衡即可。这里要有两页半描写,只要纳入脑袋里的进度表就可以了,反正写出两页半,写什么都无所谓。
—— 在呼吸掌控当中能写多少写多少,刷一下子。
村上 刷一下子一挥而就。事后回头读起来,也会意外觉得:“啊,这还不错嘛!”
—— 意外出彩(笑)!那部分要在电脑上做个标记吗?
村上 不做。记在脑袋里。这是因为……啊,有一点忘说了。我说一天写十页了吧?不过,早上起来面对电脑,要先把前一天写的部分打开,重读这十页,把乱七八糟的地方多少弄得平整些。
—— 那大体要花一个小时?
村上 花不了那么多。
—— 三十分钟左右?
村上 不不,还要短,十五或二十分钟,也就那样吧!补充不足的地方,削除多余的地方。不那么磨磨蹭蹭花时间,轻轻松松一带而过。把握那个流势之后,就开始处理今天的定额。感觉上不是电视连续剧“上集故事梗概”那样的东西,而像是“Previously on Breaking Bad…”。和那个一回事。第二天又把今天写的部分再次梳理一遍……天天这样周而复始。海明威也用同样方法写作,一次在哪里读过。
—— 可那一来,在日常层面也有修改,又一稿、二稿、三稿,最后改到十稿,是吧?(笑)
村上 嗯。
—— 短篇不至于吧?
村上 短篇当然也照样。只是,短篇重读不花时间,不会像长篇那么让人筋疲力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