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斯普林斯汀的自问
—— 这倒也罢了,你本来具有“自己事自己做的精神”,大学在学期间就开酒吧也是那种表现。说是性格也好什么也好,反正一条道跑到黑,够厉害的!不和谁打成一片,不依赖别人。
村上 与其依赖别人,莫如珍惜自己的直觉,这样做事更能顺利——我大体有这样一个基本方针。再说我也不大适合协同作业。
—— 比如小时候需要大家一起做的体育运动你可做了?
村上 棒球什么的当然也玩了。可你要问是不是穿统一队服玩的,那不是的,不那么玩。
—— 不那么玩?
村上 不那么玩。是和附近孩子们玩足球游戏,但不喜欢像模像样穿着队服玩。
—— 从小就不喜欢从属于什么、不喜欢在规则里面活动?
村上 不喜欢,明显不适合。
—— 从一开始。
村上 嗯,只能说从一开始。啊,也可能跟独生子这点有关……
—— 可也不是所有独生子都那样,也有和大家一起快快乐乐做什么的人。
村上 那是。
—— 不愿意被别人说什么?基本上。
村上 不,对别人说什么我是侧耳倾听的。不是多么自以为是的人,别人说了什么,还是倾听和思考的。可是一旦觉得合不来,就再也不听了,自己干下去。
—— 觉得和这个人合不来的时候,想必是出于直觉。在某种意义上,我想一看长相就知道那种情况也是有的。(笑)还是说并不是那样,而是交谈当中感觉到的?是在什么火候上知道和这个人合不来的?
村上 合得来的感觉几乎没有,这东西不用怎么考虑。当然不认为自己完美无缺,错误也犯了很多。但我的想法同别人多少有所不同,所以老实说来,几乎没有觉得别人的建议有用的记忆。我说卖酒吧当专业作家的时候,周围所有人都反对,说那不可能顺利。(笑)只是,刚才也说了,假如说这里可能还是修改一下好,反正我是会努力修改的。对人家指出的地方大体修改一下。即使不言听计从,也要以某种形式加以改动。
—— 那怕是那样的,毕竟是那么做过来的。
村上 过了那一时期,编辑就差不多不再说什么了。在那一时期之前这个那个提了不少建议,有的接受了有的没接受。而那一时期一过,就马上不吭声了。
—— 希望说什么的心情多少是有的?
村上 没怎么有。
—— 没怎么有!(笑)
村上 习以为常了。只是在事实方面,能被具体指出“这里怕有点不对头吧”,那是非常求之不得的。这个世界上不知道的事太多了。至于小说流程啦平衡啦这类大的东西,还是只能按自己的想法干下去。
—— 自家领地。就这个再说几句。比如你要出新作了,那时候还没等读就有几十万本预订进来。
村上 好像是的。
—— 那是怎样的心情呢?看了?《疯狂的麦克斯:狂暴之路》(9)那部好极了的电影……里边出现的不死乔、渴不可耐的大地正是出版界本身,就好像出版社、读者和代销店哇一声欢呼的地方有水哗啦从天而降。(笑)我想便是那样的感觉……
村上 看了,没厉害到那个程度。不过那个数字嘛,一旦过了十万,往下怕没什么区别的吧!(笑)
—— 过了十万就没了区别?
村上 嗯。比如神宫球场顶多能进三万人。这样,去东京体育场,也不过是四万五千人左右,一眼就能看出。不至于心想“进来这么多人啊”或“大家真有闲工夫啊”。可是,一旦超过十万人,一眼看去那个感觉就消失了,是吧?
—— 不可思议啊!东京体育场的演唱会,例如保罗·麦卡特尼公演我去来着,简直人挤人。就像佛像的螺形发似的,几万人全都紧紧挤在一起,分不清哪个人是哪个人。可这也才四五万人,而若是十万,到底不得了!想到如果这里所有人都拿一本书……
村上 说到底,我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当上小说家,也不是特别想当。或者莫如说做梦都没想到。不料阴差阳错成了这样子。自己是小说家这件事本身是第一惊;起初是一边做买卖一边像搞副业似的写小说,一来二去成了专业作家,这是第二惊;书在海外卖得那么好是第三惊。不过是一惊又一惊叠积起来罢了。事到如今,再想什么也没用。怕是这么一种感觉。
—— 从最初一惊开始,一惊又一惊叠积当中成就了现在的你……那么,“我也成了这样的世界性作家”这样的切实感受呢?
村上 没那东西。只是时不时觉得真是莫名其妙。我像一般人那样在那里走路、坐地铁坐大巴、进店买东西,没意识到自己有什么特殊。只是时不时蓦地产生奇妙之感。
—— 但我还是要再问一句,抚今追昔,没有“我到底了不起,非同一般”这样的心情?还是有的吧?多多少少。(笑)
村上 啊,没有,没那个。(笑)近来读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自传《为跑而生》(Born to Run),这样的地方他也大同小异。“我为什么在这里?”他一直这样自问。现在搞现场演出,人也还是蜂拥而来。和我同岁,今年六十八了,至今仍现场演唱《人潮冲浪》(Crowd Surfing)。(笑)“在新泽西州清冷的街头,谁也不搭理我,女人也对我不屑一顾。度过如此人生的我,为什么成了这样的世界英雄?”他自始至终都在这样自己问自己。那本自传虽然很长很长,但这样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最后。我想那一定是他原原本本的心情,而不是对外故弄玄虚。
—— 你也有同一心情?
村上 当然有。噢,当然不至于到斯普林斯汀那个程度。
—— 没觉得有什么弄错了?
村上 弄错不至于,(笑)只是不可思议。
—— 不可思议,而不是弄错。这里是关键。(笑)那么,“不可思议啊”那种心情里面,“哪里哪里,还没冲上顶峰”那样的心情可是有的?
村上 没有。
—— 再没有了?
村上 再没有了。或者莫如说一开始就没有。
—— 还是新手的时候……啊,不过,人总是这样,总有下一部作品要写得更好的心情。心情的确不够好。小说家就是这样。因为小说家的野心到那里才能打住。
村上 往下嘛,有一段时间在日本被乒乒乓乓敲打个没完,心想只能到外国去,就使性子出国了。
—— 那是个现在很难想象的批评声音走强的年代……那么,对于所谓敲打自己的人,“哼,看现在的我,其奈我何?”这样的心情呢?
村上 唔……现在没有的。
—— 一点点可有?对了,以居高临下的好意视线……(笑)
村上 哎呀呀,那个时候,“做给你看看”那个心情的确是有一点儿的,但实际做起来,那种心情就消失了,真的。毕竟做什么也好,努力做成什么也好,不想看的人是一概视而不见的。这种事单单一想都纯属消耗——明白的无非仅此一点。
—— 所以,说到底不是什么谁胜谁负的问题。一旦到了某个点,“胜负场”那东西本身就消失不见了。也罢,那东西一开始就没有的……
村上 是啊,不是什么胜负问题。自己能写小说、能一定程度上在小说中获得满足,那是完全无可取代的幸福。数字什么的想也不顶用。喜欢写小说的时候只管写,又能以此维持生活,光是这点就觉得很幸福了。毕竟一般说来是很难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