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过负责产业链的生产罢了
—— 话稍为说回来。住在日本在许多意义上让你渐渐觉得憋屈起来,加上另有种种想法,从而打算出国——你时常讲起这样的插曲。想必也是为了换个环境集中精力写作。但与此同时,你一直喜欢读的作家,菲茨杰拉德啦昆德拉啦——你想成为他们那样跨越语言障碍写出在世界上被广为阅读的小说的作家。这样的愿景你是有的吧?
村上 没有。或者莫如说没工夫想到那个地步。去意大利前不久,阿尔弗雷德·伯恩鲍姆说想翻译我的小说。那时我想,自己的小说就算翻译出来,在外国也未必受欢迎。就说:“也好,想译就译吧!”便是那样的感觉。
—— 译者主动提议?
村上 正是。译者说能不能让他译。那是写完《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之后的事。后来埃尔默·卢克(Elmer Luke)作为编辑进了讲谈社国际部(KI),埃尔默和阿尔弗雷德合作,打算首先作为英语文库从那里出《且听风吟》和《1973年的弹子球》的英译本。
—— 最初是KI出的?
村上 伯恩鲍姆译了《且听风吟》和《1973年的弹子球》,接着译了短篇小说,结果卖到了《纽约客》,作为我吓了一大跳。
—— 《纽约客》最先刊登的是?
村上 什么来着……《眠》?《电视人》?
—— 是一九九〇年的《电视人》吧?好像。
村上 不错。那个能在《纽约客》上露脸,惊得我目瞪口呆。毕竟是《纽约客》嘛!《纽约客》是我最最喜欢的杂志,那上面能发自己的小说,实在难以置信。
—— 那时已经和文学经纪人宾基(阿曼达·厄本)(10)合作了?
村上 没有,还没和她见面。
—— 即使日本也已有了动向,例如你的朋友柴田老师要翻译你的书。我听说过,搞翻译的人里边也有很多你的粉丝,都想翻译你的作品。
村上 归根结底,事情是因为《纽约客》发了短篇而动起来的。也借此势头见了宾基,和克诺夫出版集团(Knopf Publishing Group)也建立了联系。我去海外并不是想在海外推销,仅仅是想离开日本。我也并没有做什么。事情便是以那样的感觉自然动了起来。
—— 《纽约客》之前你的英译也在小众文艺刊物上刊发过。但通往单行本市场的流程,《纽约客》刊发作品的因素很大。
村上 的确,突破口是《纽约客》。《纽约客》的存在很有分量。当时的总编是罗伯特·戈特利布(Robert Gottlieb),是威廉·肖恩(William Shawn)的继任者。他十分欣赏我,非常欢迎我到出版社去,领我把出版社到处参观个遍。这事我记得很清楚。后来出了《寻羊冒险记》,约翰·厄普代克为《纽约客》就我写了很长很长的评论,那也让我高兴啊!我在高中时代读了他的《马人》(The Centaur),很受感动。后来见了他一次。已经去世了。
—— 《羊》最初出版是……
村上 首先是由讲谈社系统的KI出的。当时我住在罗马,之后搬去普林斯顿,KI在美国出了我的书,《纽约客》刊发了我好几个短篇。如此这般,我的名字渐渐为人知晓。接着我被介绍给了宾基。
—— 那时已经找经纪人了?
村上 搬到美国后开始找经纪人,见了几个人。结果宾基最可我心意。大家都说她作为文学经纪人再好不过。还见了克诺夫出版集团的桑尼·梅塔(Sonny Mehta)和加里·费斯克强(Gary Fisketjon),商定在那里出书。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都是最强阵容。
—— 唔,太好了!
村上 较之自己东奔西走做什么,周围人帮忙的时候更多。啊,想必是那种势头似的东西形成了。
—— 见了好多经纪人,你认为其中宾基最好,那可有什么原由?
村上 什么理由呢?说话非常爽快这样的原由是有的,另外当过雷蒙德·卡佛的经纪人,这点也可能有很大关系。或者说她是所谓“卡佛团伙”的一员,这让我从一开始就感到十分亲切。
—— 自那以来同宾基也合作了二十五年。
村上 较之经纪人,感觉上已经成了“同伴”。
—— 也是因为是同一代人。
村上 我想,美国的,或者说外国的出版体系,要比日本的痛快,办事容易。
—— 在哪方面感觉出来的呢?
村上 首先是有文学经纪人,其次是出版社的编辑也有足够的地位,此外加上作家。事情围着这三者转。日本嘛,出版社和作家是直接贴贴靠靠的关系。而且同几家出版社之间都有这种情况。那到底让人筋疲力尽啊!况且,编辑说到底是职员,部门很快有变动。例如写长篇小说当中编辑换了,全然无可奈何。而美国基本不会有这样的事。因为较之职员,编辑更是专业人员。日本的出版社嘛,相比于和作家的关系,社内情由优先,作家实在受不了。
—— 长期那么做过来的。关键时刻换了责编,或者再怎么拼命赶出稿来也来一句“原来是这样的东西”的感觉也是有的。另一方面,因为不可能像美国那样形成版税预付制度,所以先在文艺刊物上发表获得稿酬,对于大部分作家就成了重要程序。经纪人也很难作为工作做下去。这样,作家和编辑的关系就宝贵起来。
可是,如果所谓市场规模能变得像你那么大,尽管也可能出现各种各样的烦心事,但本人毕竟可以闷头写作。是吧?这方面的平衡是怎样的呢?
村上 作为自食其力的作家,我诚然是以自己喜好的步调这么写小说的。不过从经济体系的观点看来,不过是生产小说这一商业成品的一个生产者罢了。就是说,我已被纳入类似“村上春树产业链”的组织当中,有我的几名助手,有出版社,有经纪人,有书店,有亚马逊……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说到底,我不过是“村上春树产业链”中的生产责任科长罢了。(笑)至于产出的是金蛋、银蛋还是铜蛋,那可就不清楚了。这么一想,就好像有些透不过气来。
—— 恨不得全都算了,返回一人状态——没有这样的心情?比如虽说并非什么都讨厌,但就是想回到最初可以不给任何人发工资的单单写作的归零状态……
村上 啊,那个嘛,只要书卖不动了,马上就能返回。告诉助手:“卖不动了,对不起!”然后解散公司,重新成为一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只能这样。是吧?
—— 可是不会卖不动的吧?你的环境怕是要一直持续到最后关头。
村上 那种事谁知道呢?脑袋哪里糊涂了也不一定。人生,往前一寸就漆黑一片。
—— 那么,作为“村上春树产业链”的负责生产的好生了得的“科长”,要是发行册数稍微比上回少了,难免“哦”一声惊呼?
村上 不惊呼。那是家常便饭。
—— 好比说少到这里的册数属于容许范围什么的。作为“科长”的底线那样的东西也没有的?
村上 没有,并没有。
—— 从商品这个侧面看,发行量当然也是重要的。不过小说家嘛,说句实话,其他什么都不需要的吧?除了小说。
村上 概不需要。我喜欢写小说,不怎么外出游玩。过着早起早睡的生活,夜生活几乎是零。若问为什么能坚持过这样的生活,因为能写小说。我能在一定程度上写好小说。小说比我写得好的人,客观看来为数不多,世界上。
—— 听得一句宝贵的话:小说比我写得好的家伙不多!
村上 非我自吹自擂,怕是没那么多的吧!毕竟是专业写东西的,大体。在第一线专业写了差不多四十年,书也能在某种程度卖出去,我想还是有两下子的。所以很开心的,写东西。想到比我做得好的人不是那么多,做起来就开心。例如做爱也不差,可是做爱比我做得好的人,这世界上肯定比比皆是。(笑)倒是不曾实际目睹……
—— 那、那是那是……(笑)但小说家不同。
村上 小说家不同。这事恐怕只有我做得来——有这样的充实感。“如何,不至于对不起你的吧?”这种充实感绝对无可替代。(笑)
—— 哲学家明显是那样的。确立命题阶段也不例外,有一种唯独自己才能就此命题思考到这一地步的自负。必定跨越迄今为止的学说,提出新的思考——没有这种“昂扬感”和“自大感”,知性作业就无从谈起。是吧?那是很大的驱动力,我想。
村上 所以没工夫想多余的事,不妨说。反正眼下我是因为喜欢才做小说家的,想继续做下去。因此,销量下降就下降好了,或者书写不动就不写好了,马上关门大吉,在青山一带开爵士乐酒吧就是。那也是我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