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是否过于承担性方面的职责
—— 想谈一下真理惠。她对胸部感觉出一种身体自证性(identity)或者说十分迫切的东西。以往小说中的女孩,例如雪和May,当时我在她们身上分别感觉出了独特的魅力。
魅力在什么地方呢?就笠原May来说,有关于“死的块体”的说明那个场面吧?“像垒球一样钝钝的、软软的……”那个地方。让主人公闭上眼睛说的,少女身上“伤害别人与伤害自己”或者“别人的死与自己的死”之间的暧昧性、那种仿佛可以无限拉出的所在皆是的线条的无奈,描写的笔触实在太精彩了。那本身足以让人活生生感到少女之所以为少女,是我最最喜欢的部分。雪也好May也好,好像没怎么谈胸部如何这种身体性质的事。可是这本书中的真理惠……
村上 耿耿于怀啊!有点像强迫症似的。
—— 是的,在意得不得了。那会不会比较过分呢?面对第一次相见的“我”,在大家都离开的一瞬间说出“我的胸很小吧?”这样的话,当时我可是吃惊不小。她在胸部上面表现出来的类似强迫症的自我求证情绪,是从哪里来的呢?
村上 并没有特别求取自我求证那样的东西。不过,那样的女孩总是有的吧?
—— 例如和“我”这个角色之间的错位……若在这里提起真理惠的胸部,会有怎样的反应呢?莫不是有这样的感觉?
村上 是啊。不过反过来说,她对“我”说起胸部来,怕是没有怎么把他作为男性来看待吧?没有视为性方面的对象。所以,两人的交流,更为内向的、更为思索性质的要素反而增强了。或者莫如说她向“我”寻求那种关系。觉得她大概一直寻找能有这种关系的对象。无论如何是不会对有可能看作性方面的对象之人说什么胸没有膨胀啊乳头小啊这种话的,一般。
—— 有道理,是吗!作为我,觉出了相反的可能性。就是说,以为真理惠会把话推往让对方意识到自己的性的方面。但作为你,似乎把性暗示从那种关系中排除掉了,而加强了思绪性要素。
村上 嗯。因此,在那个意义上,“我”和真理惠的交流,从小说角度来说,是使之作为讲述的一个轴来发挥作用的。通过两人的交谈赋予故事不同的层面。
—— 所以两人对话的描写能够传达“我”这个人物——尽管哪个读者都没实际见过“我”——的性格。
村上 是啊!“我”是足以让十二三岁的女孩放心说胸部大小的对象。他有这样的地方。
—— 那么,关于你小说中的“女性”,我想请教的是:谈论你的小说的时候,对于女人的写法、女人带有的职责往往成为话题,是吧?
举例说,朋友时常问我:“你那么喜欢村上作品,可那个方面是如何找到平衡点的呢?”关于你小说中出场的女性,有的地方多少让人止步不前。那方面,无论男女,都有人怀有抵触感。
村上 果真?怎么回事?
—— 说的也不仅仅是“写不出栩栩如生的实际上的性”那个意思。比如——刚才说到了——对于女性这一存在被视为巫女性质的,让她承担巫女式职责……
村上 指的可是拉手把我领去哪里?
—— 嗯。把主人公异化了。女性描写大多作为用于异化的入口或契机。
村上 那样的因素未必没有。
—— 异化的时候,性交被作为通往非日常性的路径拿了出来。既然如此,在主人公被设定为异性爱者的情况下,女性承担性交职责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无可避免的。不过从某一方面来看,觉得女性总是以那一形式“过于承担身为女性的性职责”的读者也不在少数。这点无论如何都想请教一下。
村上 不大明白。你是说超出必要程度的职责?
—— 就是说,女人每每成为只是为了完成性方面职责的存在。故事啦男性啦井啦——对于这些毫不怜惜地倾注的想象力,并没有在同女人的关系中得到发挥。女人不能作为女人本身而存在。即使女人是主角或者配角,倾向上女性总是男主人公的牺牲品——本以为能够在具备所谓主体性的基础上展开自我实现那样的情节——为什么你的小说中女性大多承担这样的职责呢?
村上 言之有理,嗯。
—— 对此你是怎么想的呢?
村上 不过这么说也许不合适,我倒是觉得大凡出场人物,无论对谁我都没怎么深入发掘。男性也好女性也罢,那一人物是如何同世界发生关联的——其接点那样的东西是主要问题。莫如说有意不把其存在本身的意义、重量和方向性什么的写得过多。前面也说了,尽可能不同自我发生关联,无论男性还是女性。
—— 唔。
村上 只是,《1Q84》有可能是我迄今最为正面同女性出场人物相对的故事。青豆对天吾是十分可贵的存在。但两个人实在很难相见。尽管如此,故事仍在相互对视中进行。两人一起承担主人公的职责。最后的最后两人终于见面了,合二为一。性关系的确是最后才出现的。在这方面,青豆和天吾在某种意义上是平起平坐的——从小说角度——是对等构筑故事的,我想。
—— 长篇小说中,在和什么强大的东西抗争的时候,《奇鸟行状录》中冈田亨和久美子对抗绵谷升、《1Q84》中青豆和天吾对抗某种巨大的恶——二者相通的,是男性方面的职责在无意识领域里战斗。
村上 那么说来也许是那样的。呃——,莫非职责同一般男女关系相反不成?不大清楚。不过从男女平等主义观点来看,那会是怎么回事呢?
—— 这倒是惯常读法的一种:男性在无意识世界中战斗,而在现实世界中战斗的则是女性。举例说,在《奇鸟行状录》里边,是久美子拔掉维持生命装置的插头而下手处死现实中的绵谷升的。《1Q84》也是。实际杀死教主的是青豆吧?当然,没必要对所有小说都从男女平等主义角度解读,况且小说的目的也不是追求正确。但是,如果从男女平等主义角度解读的话,那么就可能产生这样的感觉:“是吗,这回也是女性为了男性的自我实现而流血牺牲?”
现实世界中大部分女性都仅仅因为身为女性而活得焦头烂额,都为这样的体验而感到无奈。例如即使遭遇了性侵,也被人指责为有隙可乘造成的。这等于说女性有女性身体就是罪过,等于存在本身被否定了。想必也有女性没这么想过,但在那种情况下,完全被体制内面化而浑然不觉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因此,即使在故事中目睹女性为了满足男性的自我实现和欲望而沦为牺牲品这一构图,有时也觉得郁闷。
村上 唔——,那怕是碰巧了吧?那样的构图之类。至少我没怎么意识到那点。说不定是极为下意识地偶然促成那样的故事的。不过不是我自我辩解,我写的并不全是那种单一模式。例如《挪威的森林》里边,直子和绿子分别在意识下世界和意识上世界拼命活着。哪一个都让主人公“我”情有不舍,几乎分裂。后来,《天黑以后》什么的,几乎是以女性的意志推进的故事世界。因此,我认为绝不全都是将女性角色作为性层面的“导游”而进行周边性设计的。即使故事本身忘了,她们也至今仍活在我身上。例如《挪威的森林》中的玲子啦初美啦,现在想起她们,心里多少都有些发热。我不仅仅从小说角度利用她们。作品不同,情况也各有不同。这不是辩解,而是实感和体验。
—— 明白。作为写东西的人,我想我也能切切实实分享那种实感。而与此同时,对读者那样接受和理解本身也能够理解。
刚才的话对我是十分宝贵的。在你的心目中,有一种女性是超越性本身的,或者与此无关,而作为将故事本身领去不同地方的存在而出现的。
村上 嗯,我经常觉得女性身上毫无疑问具有与男性不同的功能。倒是十分庸常的说法:我们是相辅相成地活在世上。而且,交换职责和功能的时候也是有的。至于是视之为自然还是视之为模式,是视之为公正还是视之为不公正,是视之为对立性性别之差还是视之为可以协调的个别性,则因人而异、因场合而异。较之相辅相成,甚至可能有相互抵消的部分。不过作为我,只能视之为故事。既不积极,又不消极,只能排除预见而直接贴近自己心中的故事。我不是思想家,不是批评家,也不是社会活动家,不过是一介小说家而已。所以,如果有人说从主义角度看不正常,考虑不充分,那么只能老老实实道歉说“对不起”。道歉是一点儿也不碍事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