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身因写作而有了变化吗?
—— 那么,今天问最后一个问题,问完就结束。你的小说里面,有的东西作为主题反复出现。例如井那样的东西。你说已然出现了,奈何不得。除此以外,看小说整体结构的时候,时常描写“把失去的东西在另一世界中找回来”这样的动向、运动似的东西。从最初的作品开始一直这样。虽说每部作品在细节啦主题啦人物之间的关系上面都有所不同,但这个每次都要写到。三十八年持续下来,没觉得有什么变化吗?
村上 或者莫如说,意识到这个的意识本身都没有。
—— 哦……?那就是说,就连自己在做“找回失去的东西”这样的事也压根儿就没意识到?
村上 没有,完全没有。
—— 这、这个……可大家不都指出来了吗?采访也好什么也好。
村上 唔——,怎么说好呢?过去,《寻羊冒险记》啦《世界尽头》那时候,那种意识也许多少是有的,但现在反正没有。
不过给你那么一说……(沉默有顷)那也许是的。这本小说,未尝不是想方设法挽回和妹妹小径的关系的故事。“我”和妹妹曾经保持完美的关系,几乎以无意识状态、无垢状态。而这因她的死而失去了。于是他开始寻找其中理应有机结合在一起的——尽管不能说等价的——东西。原来如此,刚才听你那么说我才觉察到……
—— 哦,这才觉察到……
村上 他想在自己和太太柚的关系中找出那个来,但终究不顺利,太太和别的男人成了恋人关系。于是“我”一个人闷在山里边。但很难找到足以与之匹敌的东西。
—— 最后进入地下世界,再次直视小径的失去,从而勉强钻出狭窄的洞穴来到石室里面。从石室中被拉上来的时候,类似对于柚的过滤网的东西他身上失去了一个,是吧?如此这般,也是个在真正意义上得以再次同柚完全相遇的故事……
村上 其中产生了“室”这一新的可能性。的确,经你这么一说,有可能是那样的。不过,在你问之前想都没想到这个。(笑)
—— 我到底该如何是好呢?(笑)作为故事,有只能如此的必然的线。正因为这样,主人公才追赶“长面人”进入地下世界,几经迂回,终于碰上失去小径的洞。无论怎么想,这条线不都是看得见的吗?
村上 啊,那种情况真的想都没想过。心思用到故事流程本身那边去了。况且跟踪那个流程是个要命的重体力活儿,此外的事基本没办法考虑,这是实话。考虑了,不至于写。
—— 唔,原来是这样。不去看意义。在这个意义上,脚一停,就是终点了。
村上 一旦写完开始修改,脑袋里装的全是如何把种种事件搓合成有整体性的东西,没工夫一一考虑故事结构什么的。
—— 村上先生,这么一本一本写下去,每次都要下到地下二层的吧?三十八年过去了,在意象方面可觉得地下室增多几个了?还是觉得地下室扩大了呢?地下二层的空间。
村上 呃,较之扩大了或加深了,那里有的更是恒定不变的世界。也许是不具有广度、深度和间隔的世界。虽然世界本身不变,但还是会在那里看到、捕捉到更多的东西——有这样的感觉。
—— 那么,尽管场所不变,但能清楚看见那里的东西。就是说已经变得能清楚看见了?
村上 嗯,是那样的。那里的东西,虽然有时因为时间而改变形态,但根本上是同一东西。例如《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里面的地铁站内“夜鬼”存在的地方,以及《寻羊冒险记》中北海道山庄羊男出现的地方。虽说形态千变万化,但其世界本体的构成和质感并无变化。那样的世界不断接纳主人公,或把主人公引诱进去。《奇鸟行状录》里面,主人公从井里穿墙进入那个世界。就是说,那地方也许是能够自己主动进入的。
—— 你发挥着避雷针作用。在某种意义上是接受灵异等种种信息而写故事的。你本身会因此有所改变吗?因为写。
村上 估计不会。(笑)
—— 不会?比如得以更深入地了解自己啦……
村上 我想没那回事。
—— 没有?你常说“为了解自己而写小说”,那终究不过比喻不成?写作也是下到地下深处的行为,通过写作而使得自己自身……以极为浅近的例子说,写什么的时候,鲜明强烈的体验不会成为基础?举个例子,比如就母亲——父亲也无妨——和自己的关系写小说什么的,在作家本人眼里,那不会是克服那些关系的行为吗?
村上 真的是?
—— 打个比方嘛!那么吃惊?刚才。
村上 魂飞魄散。(笑)
—— 啊,就是那里了。那一差异是有的。
村上 那种事,从未考虑过。
—— 你的成名作——当然那不等同于你的感觉——不是也谈到类似一种“疗愈”吗?写作和疗愈作为。
村上 那怕是的,疗愈。
—— 所以,如果对疗愈加以扩大解释,例如把精神创伤什么的写进小说,就能将其相对化。那一来,问题就会在自己身上再次变化。即使不能说成为另一个自己,但写作方面也还是会有某种变化,不妨说。我想,写这一行为或多或少是含有那种疗愈性行为的。你不怎么有的?
村上 假如那里有疗愈性质的东西的话,那是不是这样的:就是说,刚才不是说作为假说的“我”可能是我的小说的主人公吗?那不是真正的我,而是可能如此的作为假设形象的“我”。人做出各种各样的选择,从而成为现在的自己。而若在某个时刻做出其他选择,那么就可能成不了现在的自己,是吧?那种成为“另一个自己”的机会,现实生活中是没有的。可是在小说中,如果想成为那样的人,就可以成为,成为不是现在的自己的某个人、成为替代性自己。那恐怕就相当于一种疗愈行为,我想。
—— 在那种情况下,将会疗愈什么呢?
村上 那是一种调整,对由于所选道路而在自己身上带来的变化、类似扭曲的东西加以调整,通过进入选择另一条道路的我的体内。也就是把同化和异化加以交换,或者说?
—— 那里边,比如后悔那样的东西是要介入的吧?
村上 后悔没有多少吧!单纯的物理性变更。出现了一点点扭曲,那东西可以矫正过来,通过体验另一种可能性。那对于作为小说家的我是相当宝贵的。我所说的疗愈,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近来,疗愈啦治疗啦这样的说法几乎不用了。但不管怎样,不可能改写成精神创伤就一了百了的,根本不可能。我不大愿意做那种事,老实说。
—— 那可是自我,也就是地下一层的故事?
村上 是的。若是那么做,故事马上索然无味。读者对那东西是很敏感的。啊这个,怕是为了把自身的实际体验相对化而写的吧?那一来,故事就变浅薄了,我不大喜欢那么做。“为了解自己而写小说”,这话我说来着?也许说了,不记得了。或者莫如说不怎么想了解自己,近来我觉得自己开始这么想了。时至如今,了解了又能怎么样呢?真的。
(二〇一七年一月十一日于新潮社俱乐部)
(1) “私”、“僕”和“わたし”、“ぼく”都是日语第一人称。前者分别是汉字写法,后者分别是日语字母即假名写法(发音),而且多为年轻人之间使用,较为随意。
(2) 河合隼雄,日本当代著名心理学家。村上曾和他长谈几次。相关书有《去见河合隼雄》。
(3) 《对了,问村上君好了》:原名『そうだ、村上さんに聞いてみよう』,村上同读者的电子邮件通讯集,新潮社2000年出版。
(4) 《新潮》:日本大出版社新潮社的文学月刊。
(5) 紫式部,日本平安朝中期女作家,《源氏物语》的作者。
(6) 小野篁,日本平安朝前期学者,诗人,诗歌见于《古今和歌集》。
(7) 乔纳森·萨弗兰·福尔(Jonathan Safran Foer),美国青年小说家,纽约大学写作课客座教授。
(8) 古川日出男,日本当代作家。曾以小说《三百女人的叛变之书》获“读卖文学奖”。
(9) 关西腔:日文中,这句话是用关西方言说的。村上是京都人,属关西地区。
(10) 马克·查普曼(Mark David Chapman),于1980年12月8日晚开枪杀害摇滚明星、“披头士”乐队主唱约翰·列侬。
(11) 《为了年轻读者的短篇小说导读》:村上春树著,1997年由文艺春秋株式会社出版。
(12) 均为日本当代作家(包括下文出现的丸谷才一),一般被视为“第三新人”。其中吉行淳之介是村上处女作《且听风吟》(1979)所获“群像新人奖”的评委。
(13) 日本译作“西瓜糖の日々”。
(14) 渥美清和寅次郎:渥美清在日本系列电影《寅次郎的故事》(男人多辛苦)里扮演寅次郎,以其精湛的演技消解了演员与电影主人公(被饰演者)的界线深受好评。
(15) 肖恩·康纳利和詹姆斯·邦德:前者为英国演员,1962年因在第一部“007”电影《007之诺博士》饰演电影主人公詹姆斯·邦德而广为人知。
(16) 此处引文同原著颇有出入。原著(大陆中译本)为“……而我在自己的人生中只能希求一旦希求即能到手的东西”。
(17) “メンシキ”:用日文字母(片假名)标写的“免色”的日语发音,读作menshiki。
(18) Spirit,英语。意思是精神,心灵,魂灵,灵魂。
(19) 此处指采访者川上未映子。
(20) 同原著有差异。原著为“人がひとり死ぬ、てのはかなり大仕事だからな”(一个人死去是件大事/一个人的死是非同一般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