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水员三十五六岁正好
—— 那么往下继续。那个场景出现的东西,反正全都是隐喻。洞本身就是引喻,“长面人”本人也说自己是隐喻。“那好,说个隐喻试试!”不过很难说是乖巧的隐喻啊!(笑)
村上 怪可怜的!
—— 那地方,看得我笑了。这回因是第一人称,尽管不是钱德勒,但冷酷气氛也还是有的,使人轻易笑不得。时不时有一本正经调侃的场面出现。总体上我倒是认为属于严肃小说。
《奇鸟行状录》的主人公冈田亨三十岁,他本身正是道德感还很强的年龄。有社会和自己的关系,又处于还能抱怨社会的立场。所以,比喻什么的说得妙趣横生。但这本书里的“我”,感觉上要比三十六岁大一点儿。
村上 那么说来或许那样。倒是没怎么意识到……
—— 主人公正是“我”这个人。《奇鸟行状录》那时候和外部密切相关,这回“我”进入隐喻之中。在那里和自己自身相遇,开始逼视这次采访一开始就成为话题的自己本身的“恶”那样的东西,决不让步。为此,类似集体无意识的“争夺”的东西在自己身上出现了,是吧?为了不被双重隐喻的“恶的故事”抢夺过去,就要一心一意想起好东西,想起理念性质的东西。在这场争夺中,主人公最后忽一下子钻了出去。这里,到底把分娩意象用上了吧?
村上 的确。
—— 这就是说,写的当中,到底有“啊,这个多少带有分娩意味”那样的心情吧?或者……
村上 那是有的。边写边有那样的念头浮现出来。不过,要是心想“这是分娩隐喻”可就完蛋了!
—— 哦?那么一想就完蛋了?
村上 嗯。写的人如果心想“这是分娩、是再生”什么的,那就到此为止了。动脑筋思考交给别人好了。那不是我的工作。
—— 可还是一闪一闪的吧?到底。
—— 一闪之念是有的,那奈何不得。但要尽可能不把故事带到那边去,至少不诉诸语言。这是铁律,是基本方针。刚才也说了,刻意诱导的路径,肯定给读者看穿的。
—— 但一闪之念是感觉得到的?
村上 当然感觉得到。也认为那未尝不是一种想法。
—— 但不能认可,不能认为是正理。这点很关键。
村上 当然。尽量不让眼睛从那样的地方移开,要继续下文!不能为了思考而停下脚步,反正要继续前行。重要的是不给自己以思考余地。
—— 原来是这样。
村上 对了,刚才说到年龄,常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写自己的同代人。
—— 是啊,写的也就是一两篇。是《驾驶我的车》吧?主人公……
村上 不过那是短篇,第三人称吧?长篇小说嘛……
—— 没有吧?
村上 是没有。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清楚。不过,即使我现在就写比如六十岁的人,大家想必也要说“不真实”,是吧?(笑)
—— 的确。(笑)那么,你所考虑的三十六岁的实感什么的,对于你是最容易放进什么的?
村上 容易讲述。以那样的目光看着世界讲述,对于我感觉比较自然。当然,与此平行,《海边的卡夫卡》有“中田君”那个年纪的出场,这回有“免色先生”那样年纪的人出现——写起来觉得到处都能对上焦点……
—— 但成为主轴的到底是……
村上 作为主人公我想写的,基本上是普通人,有通常生活感觉的人。而且在各种意义上都是处于自由立场的人。无论谁,到了一定年龄,都怕有种种样样的现实问题缠上身来。但若是三十五六岁,还……
—— 还在中间?
村上 是的,还停留在人生中间地带。我想我大概是需要把类似之于故事的“引水员”那样的人作为主人公的。而若到了五六十岁,势必形形色色的人生羁绊如影随形,动作无论如何都要变得迟缓。
—— 那是啊!太年轻了引不成路。不妨说是最后的缓刑期间吧!
村上 不再年轻了,但还没到中年关口。虽说一定程度上有了自我那个东西,但还没有固化,还有迷惘。往哪里迈步都悉听尊便。比如这次的主人公“我”,继续画肖像画也好,画自己想画的东西也好,不是都能选择的吗?对于小说我想是要有这种“可以倾向任何一边”的可能性的。
—— 那么,你自身的实际年龄和小说所需要的主人公年龄将越离越远,是吧?这样,是不是每次都要动脑筋想“现在三十六岁的人如此这般思考问题”?
村上 无此必要。
—— 可以照写不误。
村上 我也有过三十六岁的时候,回想当时不费什么事。打开抽屉即可。最开心的,是写《海边的卡夫卡》的时候啊!
—— 十五岁的田村卡夫卡君。
村上 写的过程中当然没有意识到十五岁男孩视角那类东西,那根本做不到。但能够常常想起自己十五岁时嗅的是怎样的气味、呼吸的是怎样的空气、沐浴的是怎样的光照等等。至于精神上怎么样啦,考虑什么啦,那些倒是几乎想不起来。但肉体方面的大体记得一清二楚。风的触感、声的传播等等,那样的东西在肉体上恍若昨日,尽管不是普鲁斯特。一边梳理那种肉体性记忆一边写故事,实在让人乐不可支。那种事居然能重新体验一次!
—— 我嘛,喜欢读初一的你在某个春日因为忘带生物课本而回家取那篇很短的随笔。我想你绝对不记得了。(笑)
村上 啊,记得。《朗格汉岛的午后》。
—— 是的是的。对了,《毛绒绒》那本随笔集里写了猫的故事。当时的情景描写啦质感啦,至今仍感同身受,自己本身就在那感觉之中,觉得。你自己也真切记得的吧……那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关于隐喻,一旦自己刻意写也照样玩完儿?
村上 玩完儿。那是采取象征和隐喻形式的什么。假如一一贴上标签,那就死定了。
—— 你把自己也不明所以的隐喻接二连三动员出来写成故事,那岂不有可能成为杂乱无章的东西?不了解你的做法或秘诀的人看了,即使觉得“什么呀,这玩艺儿!”,那也无足为奇。可为什么还是有读者紧追不舍呢?
村上 为什么有读者紧追不舍,你不知道的?
—— 就是说?
村上 就是说,小说我来写,写完读者读——因为现阶段这已作为信用交易得以成立。到现在我已写了将近四十年小说了,从未对不住读者。
—— 噢,对不住读者不至于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