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美清和寅次郎”可不好办
“渥美清和寅次郎”(14)可不好办
—— 话多少说回来,关于刚才的信用关系,你说由于有“嗳,是没有对不起你的吧?”的积淀,所以这次出的书大家也会拿在手上。这点十分理解。只是,例如沙丁鱼从天而降啦一搬石头就闪出白亮亮的光线啦,出现这类难免让人费解的情节的时候,如果这点也还能行之有效,那么作用于读者的,应该是文体的力量吧?过去构筑的信赖固然是个原因,但毕竟要经过读者分别阐释而置换到自己身上,并使之发挥作用——对这一作业的结果,读者本人也会吃惊。
村上 读者本人?
—— 是的。读者也吃惊。主人公“我”也为“居然有这等事”感到吃惊,同时进入离奇事件的世界中去。而且不会一帆风顺,势必和读者共同拥有一个精神体验。“哪怕再说会发生离奇古怪的事情,却也……”如此困惑着卷入其中。那是作为引水员让读者自觉的吧?
村上 是啊!那种情况,在某种意义上自《寻羊冒险记》以来几乎没有改变。我的小说常被说成是“被卷入型”。但长篇小说这东西,古今中外,无论哪一个都基本是“被卷入型”故事。尽管主人公是非常中立性的存在,不,正因为是中立性存在,才被故事的引力不断拉曳过去,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体验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事。而且读者理解主人公(讲述者)基本是个正经人。我觉得这很重要。认为这家伙绝不是个怪物,而是相应具有正常想法的普通家伙。正因如此,读者也才会借他的视角认为自己可以跟踪“不无怪异的故事”或“波澜万丈的故事”。
长篇小说需要那么一种——怎么说呢——“接受姿态”。若不然,长篇小说就不成立。例如,弗兰茨·卡夫卡的小说,无论《城堡》、《审判》,还是《变形记》,主人公都遭受莫名其妙的磨难。可是读了,即使不能充分理解那一状况,也能切切实实感受到主人公的心情。此外,狄更斯的《雾都孤儿》也同样。雾都孤儿那个诚实的少年,尽管遭受种种磨难,但仍然顽强地活着——这点深深打动着我们,无不对故事产生共鸣。《白鲸》也好《了不起的盖茨比》也好也不例外。因为主人公是中性的,所以周围形形色色的出场人物也都活生生地活着。这种共鸣的营造,至少要有接受姿态那样的东西才行。
—— 信赖也是必不可少的,首先。
村上 还有,作者以第一人称写的时候,多数读者是比较倾向于把主人公和作为作者的我的姿势重合起来考虑的。
—— 呃,那是有的。所以,那又对你的信用关系给予很大影响……
村上 正因如此,我才想逐渐往第三人称过渡。不愿意总是使用第一人称,想从中离开一段时间。
—— 这样的理由也是有的吗?
村上 嗯。过于把我和角色一体化可不好办,像渥美清和阿寅那样,像肖恩·康纳利和詹姆斯·邦德(15)那样。
—— 原来还有这种情况,好像第一次听得。
村上 也许。海外采访常被问到:“主人公和你重合在一起?”我回答,重合部分固然有,但大部分是不重合的。我的小说的主人公,尤其以第一人称出现的情况下,确是我曾有可能呈现的姿态,也就像是虚拟语气过去时。
—— 英语语法中最伤脑筋的那个(笑)。
村上 我们的人生,不是中途要分好多岔路的吗?是往那边去还是朝这边来,我们必须在那里做出选择。实际上我是朝这边来的。假如我往那边去,现在就很可能成为这个样子——这种假说性存在的我是有的。那种假说性的我,很多时候有可能即是小说中的主人公。我有时这么解释来着。
—— 在这个意义上,倒是和你有关系的什么……
村上 有的部分有关系,当然。否则就写不出小说。对了,比方说,我嫉妒心比较淡。细想之下,我的小说的主人公也几乎没有嫉妒场面。那到底是自然形成的。
—— 说起大作中的嫉妒场面,《舞!舞!舞!》里边,由美吉去游泳学校吧?由美吉,可记得?
村上 模模糊糊记得,那地方。
—— 由美吉去游泳学校,在那里由游泳学校的老师手把手教游泳——“我”想象着那样的场面嫉妒着,却又根本没嫉妒起来。(笑)
村上 有可能。
—— “嫉妒一次试试”,便是以这样的感觉嫉妒来着。“我”本人也说自己很少嫉妒,于是嫉妒的对象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弄到最后,像是成了嫉妒游泳学校本身。
村上 是的是的,好像想起来了,那个。嫉妒游泳学校。
—— 我心想居然有这种嫉妒,开心了好一阵子。(笑)就嫉妒来说,《奇鸟行状录》中牛河也说来着。倒是在关于憎恶的话语流程中出现的。
村上 是那样的?
—— 牛河大约说:“就是看见一个人把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把至死也不知能不能弄到手的东西毫不费力地弄到手时涌起的感情。”言之有理啊!那是关于嫉妒的极有说服力的解释,表达了嫉妒的一个原理,我想。那种情况也没有的吗?没怎么有?
村上 没怎么有的吧!那方面,我和小说主人公“我”有一些相通的部分,尽管终究是局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