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手领去哪里的存在
—— 对了,这本小说中有几位女性出现。绘画班的学生也是女性。
村上 人妻。
—— 是人妻。此外有在情爱旅馆发生一夜情的女性,有秋川笙子,有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秋川真理惠。不过听你介绍的过程中,得知出场人物都是由名字召唤出来的,或者在文章所具有的动感中出现的。
那么,女性出场人物也是自然而然出现的,而不是事先计算好的吗?比如故事流程中需要这样一个人物啦,引出来的时候要保持平衡啦……
村上 自然出场的。例如秋川笙子这个人,并不认为这里非有不可。固然在那里写了她,但实际写她之前,连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不料写着写着,有什么出现了:啊,原来是这样的感觉!身穿淡蓝色连衣裙和灰色对襟毛衣什么的。既然是那样的服装加上手拿黑艳艳的手袋,那么比如富有教养的人啦等等,就渐渐具体成形。而这一开始是不晓得的。
—— 例如“我”和绘画班上的两个人妻发生关系。这方面,一个人的可能性、三个人的可能性,我想都是有的,为什么决定两个呢?这也是兴之所至?
村上 兴之所至。一个不成,三个过多。(笑)三个人描写起来累,吃不消。而若是一个,其存在感未免太大。所以作为数量怕是两个合适。现实因素大。
—— 那么,这本书中,不管怎么说都是真理惠在发挥重要作用。你主要写少女、女孩子,《拧发条鸟和星期二的女人们》里的笠原May是第一个(注:收录于一九八六年版《再袭面包店》)。
村上 《舞!舞!舞!》的雪呢?
—— 短篇里边,《拧发条鸟和星期二的女人们》是第一个,长篇中最先出现的,是《舞!舞!舞!》里边的雪。
村上 呃,是吗?先出现的是短篇。
—— 是的。成为《奇鸟行状录》基础的短篇《拧发条鸟和星期二的女人们》是一九八六年发表的,这个在先,是女孩子作为主角出场的小说。今天前半部分的交谈中,你首先说女性对于自己是远距离的。及至少女,就更远了吧?
村上 在那个意义上或许是远的。
—— 远距离存在。虽说笠原May处于微妙的年龄,但反正第一次写了少女。作为那时的感觉可记得什么?
村上 啊,作为存在虽然远,但写起来并没觉得特别难。可能反倒比描写成年女性来得容易。毕竟不描写关乎自我的麻烦事也是可以的。
—— 《拧发条鸟和星期二的女人们》有三个女性出现,是吧?妻、笠原May、电话女郎。上次和你交谈时,你说那是从想写胡同的心情开始的。
村上 是的是的是的。我喜欢那条胡同。打算详详细细地写一写胡同。小说大体是从那里开始的,从胡同的具体描写。原型是我的朋友夫妇住的世田谷区一座不大的商品房。有个小小的院子,长着一棵树,后面有一条胡同。至于胡同是不是死胡同倒是不晓得。
—— 胡同描写记得很清楚。雨淋湿的花瓣粘在餐桌上。我想你那时是第一次写女孩子,感觉怎么样?可有“能写了”那样的手感什么的?
村上 感觉写得十分顺手。没怎么思索,一气呵成。这是因为,主人公和少女之间不存在性方面的感情。可能是那种地方让人放松。
—— 没有性方面的感情让人轻松?
村上 性方面的感情当然没有,但其中有某种艳情类的东西。怎么说好呢?有一种遗传因子原本不同那样的直觉。那种情思相当轻快地进入自己心中,一拍即合。笠原May多少岁来着?
—— 笠原May十六岁。不再上学的高一学生。她很会说话。记得?
村上 那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有的人感觉非常敏锐。而且,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分界线还没有完全固定。所以格外敏感。
—— 和写男孩时的感觉截然不同?
村上 截然不同。无论肉体上还是精神上,尤其那个年代,男女之间有决定性差异。
—— 比如想写男孩的时候,怎么说呢,如果不多少脚踏实地就不能动笔——可有这样的地方?
村上 唔,这个嘛……恐怕不多少解释一下成长状态是不行的。这么说也许不合适,男的基本是傻瓜蛋,几乎什么都不考虑。我也曾是男孩,个中情形一清二楚。脑袋里装的全是愚蠢念头。(笑)现在也大同小异。
—— 举例说,你最近在翻译卡森·麦卡勒斯(6)《婚礼的成员》(The Member of the Wedding)那种女作家以少女时代的视角描写的作品,从那一过程中是不是也能感觉出少女的敏锐啦、某种梦幻啦、十几岁“责任暂缓履行期”(moratorium)那样的东西……
村上 假如由女作家来描写秋川真理惠和笠原May,我想写法还会完全不同。说不定更加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翻译麦卡勒斯的小说当中强烈感觉到了这点,心想自己横竖没办法那么写少女。我这样的男作家写起少女来,会写得很有象征性,好也罢坏也罢。说几句私事可以吗?
—— 当然可以。
村上 上初中或小学高年级的时候,说来也怪,有被女孩子拉手的记忆。突然有个女孩子走过来,拉起我的手,把我领去哪里。
—— 是谁?同班同学?
村上 班上的女孩。
—— 交往来着?是不是喜欢上了?
村上 不是那样的,一个比较可爱的女孩。感觉像是说:“村上君,来一下!”就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去了哪里。估计是有什么事,至于是什么事却记不清了。大约两三回吧!
—— 两三回。实际发生的事吧?
村上 不可思议啊!我这个人,特别讨女人喜欢啦,在不特定的多数女子当中有人气啦,那样的体验根本没有。非我瞎说,是没有。可是,单单那种给女孩拉手领去哪里的记忆相当牢固地留了下来。
—— 故事妙极了!
村上 谈不上妙不妙。(笑)毕竟没有下文。
—— 在理解村上小说上面,这是个重要往事,在这个意义上妙极了。这个嘛,前因后果都不记得,只有被女孩拉手的感觉留了下来。心情是很好的吧?用快和不快来说,属于哪种感觉?
村上 我想是比较好的感觉,因为至今仍有那个女孩手的触感。尽管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体验。
—— 呃,这是重要体验。作为女性存在的原型,你有被她引领的体验。女人固然也有作为理解对象的一面,但在写作阶段,基本是作为那样的存在出现在村上心中的。
村上 那么说来,女孩突然出现拉起我的手把我领去哪里的感觉,说不定还留在我身上。有那样的事发生这一感觉作为原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