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写作了解自己
—— 这本《刺杀骑士团长》,刚才也说了,我觉得好像描写了过去所没有的“恶”,或者说描写了恶之场所那样的东西。倒是归纳不好,反正作为同你的小说中早已有之的作为主题的“恶”截然有别的形式,有什么出现在这里。最后出现的东日本大地震、那场自然灾害的形态——虽然不能说那也是“恶”,但那情形也可以说是“恶”。对此不知如何接受是好——那种实感和小说整体荡漾的不安完全融为一体。
村上 那个白色斯巴鲁男子也是同样,我也不清楚他是什么人。顺便说一句,关于“斯巴鲁·森林人”,有许多奇闻逸事……
—— 许多?
村上 小说中出现的白色“斯巴鲁·森林人”的后车窗附带轮胎,上面印有“SUBARU FORESTER”的组合字母。记得我在美国生活期间时常看见带有那车名字母组合的轮胎。“斯巴鲁·森林人”,在美国是人气很高的车型。于是我按记忆描写下来。不料新潮社的责编一查,原来斯巴鲁·森林人压根儿没有正牌轮胎,似乎没有那种专用品。
—— 的确是那样的。
村上 实际上没附带什么轮胎。
—— 原来如此。
村上 也就是说,实际上不存在附带轮胎的“斯巴鲁·森林人”。我说我在美国看见来着,就请责编再仔细查查看。结果即使问美国的汽车行当的人,也好像说不存在正牌轮胎。
—— 那、看见的是什么呢?
村上 字母组合的记忆一清二楚,在我脑袋里。于是心想理应存在,就那么写了,却被告知没有。问题是,全都写完了,不可能现在才改(笑)。总之,附带轮胎的“斯巴鲁·森林人”只存在于我的小说中,而现实世界则可能不存在。
—— 有趣有趣。
村上 噢,说到底,小说写的是虚实莫辨的世界,心想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就那样刹住了(笑)。所以,请别在二手车店找附带轮胎的“斯巴鲁·森林人”。估计是没有的。
—— 这段小插曲也好像背负着什么。
村上 斯巴鲁男子就像音乐中不吉利的主旋律一样,总是在故事中探头探脑。
—— 唔,露面。
村上 至于他是怎样的存在,我也不清楚。从小说角度固然明白,但无法解释。因此,例如免色那样的存在一动不动站在真理惠藏身的衣帽间跟前也不例外,尽管从小说角度是可以理解的,而从含义角度却解释不来。我想这样的要素对于小说是必不可少的。作者能够从小说角度、故事角度加以说明,而在含义解说上面却无能为力。而若真能一一道尽,也就不成其为小说了。不少评论家力图就这样的部分进行解析,而那有时候顺利,也有时候不顺利。当然那是评论家的自由,我不便说什么,好坏都不便说。读者怎么想也悉听尊便。我的职责只是提供文本。
—— 一次接受采访时你曾这样概括自己的回答:“写啊写啊,无论怎么写都还是有写的东西,以致自己也不明白我的那个黑暗。”这意味着,刚才你说的“从含义角度却解释不来”成了引擎,致使自己也绝对抓不住含义的东西在自己身上动了起来,因而写个不停。
村上 情况当然是那样的。
—— 那么写完之后,在某个时间节点,即使暂定性也感觉能够了解自己了——那一瞬间会到来的吗?所谓“了解自己”,无非是得以在何处如何了解自己。是吧?
村上 这点已很清楚。一如刚才说的,有的地方从小说角度固然明白,但从含义角度则无法解释。不过作为写手,必须把那一部分从小说角度写好写透才行——这个句子是有好还是没有好,写到这里要不要再往前写等等,如此这般,必须有所节制。做出若干这样的判断本身,就是了解自己,我是这样感觉的。文章修辞这东西,是一种锋利而微妙的工具,一如刃器。或适可而止,或一剑封喉,用途不一而足,其间无非一页纸的距离。如果对此了然于心,或许就等于了解了自己。例如真理惠……是叫真理惠吧?
—— 真理惠,秋川真理惠。(笑)
村上 她在衣帽间里,前面站着一个男的,有个黑影,好长时间一动不动。这一描写应该写到什么地步,作为技法,难度相当大。关于真理惠在那里想的什么也是如此。写到什么地步,从哪里开始不能写,判断起来非常微妙。要一条一条拉线,要一次又一次回头读、验证,改到满意为止。而确认拉线是否正相合适,大概就关乎了解自己的存在状态。
—— 回头读自己的小说,这个原来是自己心中那一部分的显现,写这个原来是出于这样的理由——如此这般,并不是解析自己所不了解的自己那样的综合性回答……
村上 不是。
—— 而是表现在把什么写到什么地步等具体作业之中。
村上 那种作业的精度本身成为关键性尺度。因此,那方面要一直修改到满意为止。
—— 也就是说自己这个东西归终存在于文章生成当中?
村上 最终那只能是一种直觉。这里不能写,这里必须写,这里要轻轻放过,这里要紧紧勒住——总之要打磨直觉、推敲语句。长篇小说里边也有好几处那样的关键部分。相应的作业最为棘手。当然也是最有趣的部分。
—— 非常耐人寻味。
村上 所以,无论怎么修改都很难说到位了。不过到了某个地段,就会出来一条线:不能再往前动了!
—— 那并非技术上现在到了自己的极限什么的,而是说这一形式只能按其本身的形式推进。
村上 自不用说,每个时候都有每个时候的极限,但这已经属于直觉了。直觉会告诉自己:这样可以了。如果没有这样的直觉,就很可能永远修改下去。而那也是麻烦事。
—— 莫不是说不管写的内容如何,总要有几个这样的场面?
村上 那种伤脑筋的版块是要有几个的。举另一例子来说,“无面人”要“我”过河的吧?那部分也不简单。
—— 嗯。
村上 摆渡人对主人公讲什么讲到哪里、从哪里开始不能讲?他采取什么态度?做什么?个中区别、分寸相当不好把握。这种高难度版块有几个找上门来,要想顺利过关,关键是要让文气充盈起来,无微不至地。
—— 自己这个东西会从这项作业中显现出来。反复进行这项作业、获得与之相对时的感觉,即意味着自己触摸了自己?
村上 正是。忘乎所以地致力于行文,就会产生倏然得以俯瞰自己意识天地的瞬间,仿佛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一泻而下。仅仅一瞬之间,那里有什么也没办法记住。但俯瞰的感觉会留下来。
—— 那一来,你是不能说明自己在那里遇见的自己的了?
村上 不能。
—— 只存在于那一作业中、文章的生成中。
村上 文章比什么都重要。毕竟我们是通过文章看世界的。尽最大程度提高其精度,那类似一种伦理。不过上次也说了,文章归根结底只是工具,其本身不是最终目的。
—— 你在那里遇见的自己,或了解自己这一行为,是无法置换为其他任何形式的吧?
村上 无法置换。
—— 关于写小说这一行为和自己,你已经说了不少,但只存在于文章生成之中这点,却是第一次听得。
村上 第一次?觉得好像常说似的。
—— 第一次。我一直想听来着。你倒是说为了解自己而写作,但自己是什么?发现是什么?在哪个阶段发现?……关于这些你曾如何表达等等。
村上 虽说是发现,但类似“这种事,以前不明白,这下可明白了”这种显而易见的发现,基本是没有的。不明白的照样不明白,但要一点点缩小其误差。我一直做的,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想。
—— 那是只你自己明白的吧?毕竟几乎全是体验。
村上 是不是呢?或者,最后那区区几分之一毫厘,对于别人几乎没有意义也说不定。可是对于我,意义大得不得了。所以我不太愿意读自己过去的文章,其精度让我难以释怀。当然小说这东西不是仅靠行文精度成立的,读的人可以不那么介意。但我本人介意,很少重读。懒得返回年轻时候——和这种心情是一回事。
—— 说起为了解自己而写作,我以为很多时候势必陷入“了解自己自身”那种老生常谈的“寻找自己之旅”的境地,然而不是那样。你说打磨文章那一行为中的某一瞬间及其体验才是对于小说家的自己自身,说小说家了解自己并不是要书写自己,而是打磨文章那一行为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