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和虚幻脚本
—— 成名后写第二部作品的时候,你说自己还不大明白小说是怎样的东西,把握自己的文体需要时间。从那里到《斯普特尼克恋人》,花了很长时间才完成刚才你所说的“我的文体”。而在一度来个总决算奔赴下一文体之时,作家具体能做的事会是怎样的事呢?
村上 当然,对文体来个总决算进而创造新的东西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毕竟不能马上使用从未用过的肌肉。只是作为心情把文体转往新的方向性。新的文体催生新的故事,新的故事加强新的文体。这样的循环再让人开心不过。
—— 换个写手,认识自己的文体和获取配入新主题曲那样的文体,总的说来还是很困难的吧?包括认准那是不是好的文体在内。即使你写的文章,一边说明道理一边把读者带去下一局面并与之共享,我想也远非易事……
村上 写文章我是喜欢的,说到底。总是考虑如何写文章,也总是写个不停,总是一点点尝试写这个写那个。单单有文章这个工具在自己手上就足以让我欢天喜地,想尝试这个工具的种种可能性。毕竟是好不容易搞到手的东西。
—— 脚步绝对停不下来的吧?连续播放似的一鼓作气,近看能看出变化,而若拉开些距离,也就是隔几年再看,就会清楚看出有机连为一体的色阶。
村上 前面也说了,我通过《挪威的森林》做了个彻底写现实主义小说的实验。至于《斯普特尼克恋人》,动笔时就想对以前的文体来个总决算。接下去的《天黑以后》,使用的差不多是剧本写法。这么着,在“稍短些的长篇”中,我常常进行自己力所能及的实验。这回也是一次挑战:换个方式试试!作为我,《多崎作》(1)也大体是实验性质的。或者不妨说是描写集体的小说。那样的东西以前我没写过。那个长度的小说,作为写手最容易做实验。
若是短篇,需要某种程度的整合性;而若是长篇,就容不得马虎。如果半途而废,实验就无法收拾了。但《斯普特尼克恋人》啦《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啦,还有《天黑以后》《多崎作》什么的,那个长度的一本书,做有深度的实验就比较容易。可以把感觉彻底放开来尝试面对新的局势。因此,对我是非常非常宝贵的容器。不过,那个尺度的小说,总体上读者评价都不怎么样啊!
—— 心有所觉?
村上 不清楚。怎么回事呢?(笑)短篇,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得到评价,长篇也能作为长篇得到评价。但不长不短的小说,至少刚出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好像酷评够多的。粗糙啦和以前的一样啦,或者相反,想玩新意却失手啦等等。
—— 毕竟是介于短篇和长篇之间的中间性存在。而读者更对长篇故事怀有萌芽般的期待,想必有不完全燃烧之感。
村上 不清楚。我个人对那样的小说每一部都爱不释手。在外国,评价也好得匪夷所思。
—— 短篇小说读完的痛快感、爽快感,和多卷本长篇小说无所不在的动力体验——这两方面,你的读者都熟悉。而短些的长篇嘛,恐怕就多少有些困惑,不知如何面对作品。
村上 读者卡上写的,乖乖,除了批评意见没别的,弄得责任编辑心情糟透了。那才叫可怜啊!(笑)不过我没怎么放在心上。因为一段时间过后,就会重新评价,不可思议。声称“其实很喜欢的”那样的人也出现了。越往后评价越高。
—— “其实很喜欢的”,不可思议的感想。有什么可顾虑的呢?(笑)一开始明说不就得了!
村上 或者有刺激读的人不快感觉的地方也未可知——是那个惹人反感不成?不过唯独那种略短的长篇小说才能做到的事情也的确是有的。加之我这方面有相应的类似击中感的东西分明存留下来,所以即使评价不好也不怎么担心。脑袋里有的,只是“往下进行”这一个念头。
—— 可是,想要从村上春树这位大作家身上获取什么的时候,也可以说四五百页(2)的中等作品里面有大型的或者宝贵的东西。是吧?
村上 唔,有可能。那个尺度的小说成了节点,结果导致下一部长篇诞生的情况确实存在。所以我常用舰队来打比方,有大型战舰,另有巡洋舰,有驱逐舰,还有小船和潜水艇什么的,由此组成舰队。最大型的战舰就是之于我的大长篇。因为大,行动就不自由。这样,短篇就是小船,小动作足够灵活,但火力什么的到底不足。这种时候,如果正好有中等船只,那真可谓求之不得了。
—— 不过,短篇也慢慢变长了吧?二〇一四年的《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也都分别有八十页左右。当然以短篇层面而言,说是略长的短篇也好什么也好,反正近来特别短的不多。往日极短的是很多的。
村上 是啊,也许慢慢变长了。倒是想迟早还要写短的。
—— 《没有女人的男人们》那时候?
村上 呃,那时候嘛……那是想写长东西的时期。写着写着,意象一个劲儿膨胀开去。一来想写的太多,二来能力上也能够写又长又紧密的东西了。这个很有意思。
—— 《三个德国幻想》什么的,那是由三个诗性短故事构成的,即使在你身上也是实验性短篇小说(注:收录于一九八四年版《萤·烧仓房及其他短篇》)。
村上 很早的东西了。喜欢写那种感觉的时期也有来着。倒也是因为有杂志媒体要那样的短东西。现今不再应杂志之约写稿了,所以大体只写自己想写的东西。结果也许越写越长了。不过短东西也还是要写的,如果到了那个阶段。
—— 这回写的《刺杀骑士团长》,作为故事也很长。但细节方面,尤其第1部描写足够细腻。大量运用诠释手法,密度甚至能让人感觉出简直“没有不能用语言描写的东西”那样的意志。对于一个对象,描写得十分执着,不屈不挠。过去也曾这样,但视角这回又多少有所变化,感觉上。
村上 本来我是不大擅长情景描写的。
—— 初期吧?
村上 一开始的时候。对话啦动态啦几笔就描写下来了,但抓取动态不放、静下心来把细部纤毫毕现地描写出来,就总觉得力不从心。好在渐渐学会了,忘乎所以地描写过头了也未可知。(笑)
—— 起步那阵子,相比于那样的描写,强项的确更是短平快笔触,或者说是警句印象。不过,到了第三部《寻羊冒险记》的时候,尽管你说不擅长,但风景描写不是已经相当出彩了么?
村上 是吗?倒是没怎么留意……
—— 比如去山间小屋时行走在广阔草地上的场面。白桦什么的,让我觉得历历在目。风景描写和情景描写什么的,你自己觉得大约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到的呢?
村上 什么时候呢?觉得倒像前不久的事。不过风景描写什么的可是一向都不擅长的。心理描写就更提不起来了。(笑)
—— 那种时候,“这里最好加进风景描写,但懒得写啊”——可有这样的感觉?
村上 不错。小说本来就是讲究平衡的东西。“懒得写,麻烦,可这里得写点什么!”
—— 就是说小说本身要求那样的描写喽?
村上 嗯,正是。所以,写《天黑以后》的时候表现得最清楚,起始只把对话刷刷写了下来,间或简单提示一下要叙述的部分。等最后全部写完了,再以“这回看我的!”那样的感觉把叙述部分字斟句酌地细细写进去。这种写法也是一种不错的学习,对我来说。
—— 只写对话是怎样的呢?开心?
村上 开心。那东西,可以写得一气呵成。就我来说,风景描写什么的需要鼓足干劲一丝不苟地修改,而关于会话,几乎不用修改。甚至几乎不假思索,大体一发即中。
—— 例如光写对话,原稿纸会连写几页呢?如果加上叙述部分以后,相比对话的长度会增加几成呢?
村上 忘了。加进风景描写什么的,当然要变长。但另一方面,如果问我是不是想写几乎只由对话组成的戏曲啦脚本啦,却又不怎么想写。
—— 那是为什么呢?
村上 因为还是更喜欢小说的嘛!有对话,有工笔描写,二者有机结合促成一个世界……喜欢这样的生成过程。无论写本身多么难受,对于我那也怕是最终形式。
—— 读如何呢?戏曲之类的。
村上 读不怎么讨厌。大学念的是电影戏剧专业,剧本和电影脚本读了很多。有一段时间,几乎天天在早稻田坪内逍遥纪念馆的图书室里找过去的电影脚本来读。不看实际拍摄的电影,只看脚本,意外有趣。因为可以自己随意想象拍摄镜头。但自己写就不成了。叙述性部分让人吃不消。
—— 只由对话部分和提示部分构成的《天黑以后》一挥而就,然后看提示部分,心想好了,这里该加叙述性文字了——觉得很高兴的吧?
村上 嗯,那是的。权宜性提示部分逐渐变成自己固有的世界,那是让人高兴的。再次深感自己到底是小说家啊!如此说来,《挪威的森林》由陈英雄导演拍成电影的时候,我也作为剧本试着写了几个花絮。
—— 哦,你?
村上 读他最初的脚本,有的地方觉得“这里恐怕这样为好”,就以自己的想法重新写了那里的场面。陈到底好像不中意。他有他的独特美学。况且本来就是个顽固的家伙。(笑)当然我马上就收手了。小说是我的,电影是他的。
—— 原来有这样的回合啊!
村上 电影这东西是综合艺术。有演员,有导演,有写脚本的人,有摄影师,有预算,是各种各样的人聚在一起形成的艺术。我不适合那样的活计。小说则可以从头到尾一个人踢打。再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了。
—— 呃,倒也是啊,极慎重地说来,无与伦比。(笑)
村上 嗯。反正只要有桌子、有纸笔就万事大吉。没有比这更省事的!也不会给谁说三道四,喜欢怎么写就怎么写,无论什么。写出的东西,人家说坏也好说好也罢,承受的都是自己一个人,是吧?毅然决然,干脆利落,我喜欢这样子。
—— 的确很适合你的性格啊!
村上 是的,简直是天职。就算长期一味独处,也不觉得寂寞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