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理念和那个无关
—— 那么想就骑士团长和理念请教一下。骑士团长是自称理念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吧?以所谓柏拉图的理念说来,恶的理念是不存在的,理念绝对是善的东西。
村上 不晓得。
—— 嗬,果真?(笑)我嘛,为此读了——当然是走马观花——柏拉图的《会饮篇》和《理想国》,算是复习一下。
村上 厉害。像在说谎。
—— 喏,请看副标题好了!明明写着理念和隐喻……作为一般教养大体学过柏拉图主义,但还是重看一遍以便出现的时候能跟上。字小得不得了,相当吃力。于是得知理念是善的东西,统统。不存在恶的理念。此外就是洞穴比喻,柏拉图也是洞穴!
村上 啊,那个知道。应该是有名的比喻。具体内容倒不清楚。
—— 村上先生……跟你说,写稿当中,你打上理念这个词,这么用键盘敲“理念”。理念不是有名的概念吗?这么着,自然心想“顺便查一下理念,梳理一下理念好了”——没这么想过?
村上 完全没有。
—— 那可是真的?
村上 真的,真没那么想过。我只是把那个取名为“理念”,和真正的理念或者柏拉图的理念没有关系。只是借用理念这个词儿,只是喜欢这个词儿的音节。大体说来,骑士团长仅仅自称“我是理念”,如此而已。至于他是不是真正的理念,那种事谁也不晓得。
—— 始于柏拉图的所谓理念这一概念居然和“刺杀骑士团长”的理念毫不相干,这个谁都想象得到呢?既然说理念,那就是理念吧?人家刚刚复习一遍……
村上 哎呀,实在辛苦了!
—— 真心话?
村上 嗯,不是说谎。有条有理地好好解释一下理念就好了……
—— 可是,即使把柏拉图的理念放在脑袋里读这本书里的理念,那也是完全可能的。
村上 理所当然。
—— 呃。还和洞穴有关。
村上 那么我想起来了。自我和自己的事,我在《为了年轻读者的短篇小说导读》里写了,这刚才说了吧?那时根本没读过荣格,现在也差不多没读。结果,给河合先生看了那本书,先生说:“啊——,有趣有趣!”可细想之下,完全是两回事。荣格所考虑的“自我”和“自己”,同我所考虑的“自我”和“自己”,仅仅是用词一致,纯属巧合。
—— 你的自由奔放,现在可是让我感到震颤。
村上 所以,我以理念这个音韵考虑的概念和柏拉图说的理念是相当不同的。表达骑士团长到底是什么的时候,除了“理念”一时想不出别的词儿。灵啦魂灵啦Spirit(18)啦,这个那个倒是很多,但哪个都不正相合适。不知为什么,单单“理念”(idea)一拍即合。此外,“长面人”那时候也想了好多。叫什么名字好呢?终归“隐喻”(metaphor)这个说法恰如其分。别的都不合适。意象也好音韵也好,哪一个都不够到位。因此,你问精确定义什么的,我也极伤脑筋。(笑)
—— 莫如说是“没什么定义”。
村上 正是。不过嘛,字的意象、音的回响,对小说是非常紧要的。有时候高于一切,一如人名。
—— 《刺杀骑士团长》,未尝不可以理解为理念和隐喻的集体无意识的争夺战。这种场合即使把理念这个定义临时代入也是蛮有意味的。柏拉图的理念嘛,简单说来,这个世界现今存在的东西都是幻象,所在东西都另有理念这个真象。
村上 哦——,这可不知道啊!
—— 真的吗?让人不安啊!(笑)
村上 概无所知。柏拉图什么的,基本不读。
—— 如果让我在不安的同时继续下去,那么我们的现实世界,例如那里有咖啡杯或村上你的书,还有种种概念。但全都大同小异。善的天上世界有它们的理念那个东西,那才是真实的。天上有光源。我们看到的,不过是理念投射在洞穴的影子罢了。这就是洞穴比喻。
村上 好怪诞的想法!
—— 这是柏拉图极为粗线条的理念论。是的,我们现在见到的只不过是映在洞穴上的影子。但实际上我们过去身在善的世界,知道物和概念的真象,知道理念。
村上 原来是这样。
—— 可是,我们因为脏秽而掉在这个影子世界。不料,我们得以把某物作为某物来认识,看见美的东西时知道那是美的——啊,这也是因为有语言——是因为我们想起了在天上接触过的理念。之所以能够直接意识到爱与美,也是因为早已知道它。回忆说(anamnēsis)。
村上 是吗!一切都不外乎实物的幻影。那么说来,马文·盖伊(Marvin Gaye)的老歌“Ain’t Nothing Like the Red Thing”(实物无敌)里有这么一句……
—— 读了这个的人,想必笑道:“川上(19)也把村上不知道这句话当真了,呵呵”……反正,这就是所谓柏拉图理念论。这样,一般想来,难免认为“恶”也有理念。往这里植入杀人啦血啦战争等字眼,结果说战争也有理念,血也有理念,没有就奇怪了。而柏拉图则针锋相对,断言没那种玩艺儿。“理念”这东西,即使退一百步,也绝不会采用“恶的理念”这一说法,而只能说“没有善的状态”,说真实就是善。因此,坏东西是不存在的。道理倒是不大清楚(笑)。不过,把这种理念式的东西代入之后读《刺杀骑士团长》,就让人陷入沉思:杀害善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本来雨田具彦作为应杀对象所画的“骑士团长”自称理念呢?等等。可你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
村上 丝毫没有意识到啊!不过么,关于意识我还是经常思考的。人的意识这东西的出现,在人的历史中也是晚得多的事。在那之前几乎只有无意识。因此,人们在那种无意识主导的世界里不是作为个体,莫如说是作为整体进行判断的。但是,伴随着城市的诞生和更为发达的组织、体制的出现,通过“无意识”做的事逐渐升格到“意识”层面。说升格也好什么也好,反正变得富有逻辑性了。否则,体制就无法行之有效。
与此同时——我以为——人们以往在无意识中大体全部处理的事情就不得不在意识层面处理了。语言体系也随之完备起来。在无意识世界中人们依据什么活着呢?依据预言。古代社会有巫女,或有行使巫师职责的王。那种人在无意识社会中进一步打磨无意识,像避雷针接受雷电一样接受各种信息传达给大家。一般人不需要什么自己的意识,那玩艺儿有也用不上,只要依照预言在无意识世界中生存即可。毕竟那样轻松。不能继续接受信息的王被杀掉之后,新的王被迎请进来。但是,随着社会的“意识”化,那样的巫女性质存在渐渐失去了威力。空气变了,不能顺利接受雷了。所谓,理念(idea),我想大概与此相近。虽说真正纯粹的东西只存在于无意识中,但因为我们无法顺利目睹,所以作为替代,我们只能看其投影。听了你刚才讲的柏拉图,我想起这些。
—— 果然。
村上 我猜想他很可能是从古代无意识世界中来的,从意识化以前的世界。在那方面,和刚才说的柏拉图有相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