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语句不断改变,就无需害怕
—— 《刺杀骑士团长》是从无意中写下的句子开始的。你说这回第一人称的“我”身上,可能有当时一直翻译的钱德勒的影响。我就想,啊,看得出,有那样的气氛。不过,最先让我想起来的还是《了不起的盖茨比》。
今天先从“盖茨比”开始请教。地形和房子的描写、免色的形象塑造、和“我”的距离、关联性……让人想起尼克·卡拉维和杰·盖茨比的关系。这个当然意识到了?
村上 当然,一开始就有此意识。
—— 这方面请你谈谈可好?
村上 自不用说,隔着山谷往对面眺望,差不多照搬《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布景。此外,免色的造型也在一定程度上有盖茨比的气质。谜一样的富有邻居盖茨比每天夜晚都隔着海湾眺望对岸的绿色光点。这是尽人皆知的有名场景。而免色也同样每晚都眺望山谷对面的房子灯光,一个人,孤独地。这不妨说是旧瓶装新酒,或者类似对于菲茨杰拉德的个人守护。所以,“我”这个第一人称讲述者,在某种程度上也许就处于《了不起的盖茨比》的讲述者尼克·卡拉维那样的位置。这点当然意识到了。
—— 这从一开始就有了图像?
村上 实际动笔设定住在山谷对面的人物的时候,我想:“噢,这不就是盖茨比嘛!”虽说不是一开始就有那样的念头……
—— 后来认定:“噢,这不就是盖茨比嘛!”
村上 嗯。有那样的布局,有山谷,有山谷对面的大房子。这样的情形出现后,随即心里一惊:“噢——,是吗,这可就是盖茨比啊!”
—— 写以往的小说的时候,也是因为你本身的文化抽屉里有种种样样的要素,所以有意料不到的东西出来,而这回选中的是《了不起的盖茨比》。对你来说是非常特别的小说。
村上 我翻译《了不起的盖茨比》是快到六十岁那年。钱德勒《漫长的告别》也差不多是那一时期。是在那以后?
—— 钱德勒是那以后。
村上 以后。实际亲手把《了不起的盖茨比》一个词一个词认认真真译成日语,同单单读一遍相比,简直天壤之别。在自己心间的积留方式不同。小说的细部如淤水一样在心间积留下去。而且,那样的沉淀细致入微地鼓舞着我,自然而然地刺激着我,把我推向前去。因此,翻译《了不起的盖茨比》和《漫长的告别》,意义可能比自己预想的大,我觉得。
—— 以那一形式同自己心中的特殊作品再次相遇,作为作家是很开心的啊!
村上 嗯。《了不起的盖茨比》这部小说好像已经成了自身骨格的一部分。所以,能以自己的方式把那样的东西脱胎换骨来使用,实在让人兴奋得不行。反过来说,就是“转用”——能够让人把那样的框架和装置挪用、移植过来,恐怕也是作为文学名作的一个重要条件。正因为有此可能,才可以称为经典。
—— 这个周末重新读了《了不起的盖茨比》,其中有这样两句:“迟早有个中午,你会把黛西请到自己家来,那时自己也不好露面吧?”这样的细节也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村上 那怕是的啊!那种地方的对应,当然自己也刻意为之来着。写的当中时而会心一笑。便是那样的感觉。(笑)
—— 真不错啊!即使过去的作品,也是那么有意识地把自己的特别作品以知者自知的感觉写的吧?
村上 过去有几部作品是那么做的。说做游戏也好致敬也好。在我看来,人生中真正值得信赖的或深有感触的作品,某种程度上数量是有限的。多数人一遍又一遍反复阅读,一再反刍。无论写小说的人还是不写小说的人,都觉得对自己真正有重要意义的小说,一生当中不外乎五六本。再多也就十来本吧!而归根结底,那类少数作品成了我们精神筋骨(backbone)。对于小说家来说,再三再四反复揣摩、重构、诠释它的结构,从而有意无意地融入自己的小说之中。说到底,那不就是我们小说家做的事情吗?
博尔赫斯这个人,一次写了诗在朋友面前朗读,有人指出:“喂喂,你写的和五年前一模一样嘛!”可是博尔赫斯本人完全忘了曾经写过那回事。对此,博尔赫斯这样说道:“诗人想写的东西,一生当中只有五六种。我们仅仅是以不同的形式重复罢了!”
那么说来,或许果真是那样。说到底,我们有可能至死都在重复五六个模式。只是,在每隔几年重复一次的过程中,其形式和品质都有日新月异的变化。广度和深度也有所不同。
—— 那时作家害怕的,大概是自我模仿的可能性,是吧?觉得是不是倒退了?是不是同一情形的周而复始?而你尽管重复五六个模式而又能感觉到自己的进步,那是在什么地方感觉到的呢?
村上 笔调。
—— 笔调?
村上 是的,笔调。对我来说,笔调就是一切。故事的设计啦出场人物和结构啦,小说当然要有种种要素,但最后、最后的最后要归结为笔调。笔调变了,变新了,或者进化了,即便一再重复同一件事,那也会成为新的故事。只要笔调不断变化,作家就无所畏惧。
—— 只要笔调不断变化,就无所畏惧。
村上 不错,无所畏惧。而若笔调停滞不前,那么同一件事势必原地兜圈子。而只要笔调文章更新,只要以血肉之躯不断运行,就一切都不同。
—— 你说笔调中最关键的是节奏,那也意味着彻底追求节奏,对吧?
村上 对的。韵律、节奏,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在自己笔下和以前不同的自信,那还是可怕的吧?笔调不同,就算同样的故事,发展的方向性也会变得不同。作家只能那么向前推进。
—— 你写《斯普特尼克恋人》的时候,接受《广告批评》采访当中曾说这部作品用了很多比喻。还说有意对以往自己中意的文体来个总决算,“这种文体的小说至此偃旗息鼓”。
村上 唔。那时有一种心情,想让写作文体彻底焕然一新。
—— 于是在那里把过去的所谓村上式文体全部耗光用尽,用到极限。那么就是说《斯普特尼克恋人》之前都是文笔打磨的过渡期了?
村上 是的是的。总之就是要把我的文笔,或者在那以前被视为“村上春树式文笔”的文笔,也就是大量使用比喻的笔调轻快那样的东西,彻头彻尾用到最大限度,用得心想“这回可以了”,然后引出不同文体。接下去写的是《海边的卡夫卡》。《海边的卡夫卡》那部小说,用以前的文笔是写不尽兴的,而必须拽出新的文体才行。如此尝试使用不同文体时间里,星野君啦中田老人啦,以前没写过的性格人物自然而然地出场了。问题是,到达那一步之前,非做某种总决算那样的事不可。